戌時,黑夜開始出來驅趕白晝,夕陽頑強地佔據著天際西隅,霞光穿透雲層盡情映照出萬紫千紅。成群聚集在廟前廣場閒談交誼的村民們,逐一趕在餘暉未盡之前返家。

  距離亥時尚有半個時辰,老廟公快步走到廟殿內,低聲催促最後一批香客儘速離去。待正殿淨空後,謹慎走遍廟前廟後徹底巡視一輪,確定廟宇內外已無閒雜人等出入,這才動手挪移兩片朱紅色的厚重木門,準備把顧廟之責交予兩位門神。闔上廟門前,廟公從半開半掩的門縫中探出頭來,睜大雙眼來回掃視廣場四周,目光最後停留在數十米外那叢老榕樹。其茂盛枝葉盼不到風力推引,獨自無聲孤立於暗夜中。日時湊在樹蔭下乘涼講古的民眾,早已去得無影無蹤,餘下低矮石桌和檜木板凳寂寥留守原地,僅剩茶壺與棋盤陪它們作伴。

  確認廣場上亦無人逗留,老廟公伸手抺去將要滴落眼皮的汗珠,再輕緩地闔上正殿大門。縱使閂上門栓時盡可能留神,仍不經心讓橫木自手中滑落,巨大撞擊聲響,在寂靜曠野不斷迴盪,再迴盪。棲息於鄰近田野的飛禽走獸頓受驚擾,群起躁動尖鳴不己,喧鬧將近半柱香時間,那群鳥獸總算甘願恢復平靜,就連原本聒噪不絕的各種蛙蟲,彷彿也受到嚴厲警告似地同時噤聲,廟埕周邊陷入窒息般的死寂。

  時辰未到即關閉廟門,想必老廟公有事得提早返家,然而時過一刻,卻遲遲未見他離去之身影。反倒有十來道人影,各個表情拘謹神色肅穆,悄然從後門陸續摸黑步入廟殿。在此夜闌人靜的僻遠場所,這群人愈是審慎低調,愈加突顯其行動神秘詭譎。

  乍聞『嘎~』的一長聲打破這片沉,鏽蝕的門鈕磨擦出尖銳異音,廟東側門受力由裡向外旋開,老廟公推開茶色木門隨即退讓到一旁。

  一名頭戴斗笠,身著白汗衫、紅長褲,體形精瘦的中年男子,肩上挑著塗滿紅漆的竹扁擔,首先由門後跨過門檻而出。當他走動時,肩上所挑的手銬、腳鐐、虎枷、魚枷、鐵鍊、拶指、炮烙等刑具,不斷碰撞出『鏗鏘~鏗鏘~』的金屬聲響,猶如來自冥府的催命鈴聲那般,足令聞者肝膽俱寒。刑具爺行走莫約三十來步便佇足不前,站立原地使勁晃動位於腰側之刑具,促請廟內諸位將爺速速現身。

  門後兩位高大的壯年男子,聽聞刑具爺聲聲催促,大步跨出門檻比肩而行。左側將爺面繪紅黑陰陽目臉譜,身著露右肩素黑袍,外罩紅肚兜,左手執竹節板批,右手持鳥羽團扇,頭載二郎金盔,腳踩結編草鞋,此將爺正是負責執行刑罰的甘鵬飛將軍,亦有人另稱日遊神。右側將爺為同樣負責執行刑罰的柳鈺將軍,又被稱為夜遊神,面繪章魚足形目臉譜,其裝份與甘將軍相同,差別在於持羽扇與板批的雙手位置互調。

  緊接在甘、柳二將身後,名身高差距懸殊的壯年男子,隨之從廟東側門現身。左側的高瘦將爺面繪白底黑蝙蝠臉譜,身穿素白長袍,下身著紅褲,左手持羽扇,右手執枷鎖,頭上載著寫有"一見發財"字樣的白色高帽,腳踩結編草鞋,此將爺正是負責捉拿鬼怪妖邪的謝必安將軍,有人稱之為七爺或捉爺。右側的矮壯將爺面繪黑底白潑猴臉譜,全身穿著素黑長袍、長褲,左手執方牌加鎖鏈,右手持羽扇,頭載寫有"一見大吉"字樣的黑色圓帽,同樣腳踩草鞋,與謝將軍同為負責捉拿鬼魂妖邪的范無救將軍,亦被稱作八爺或拿爺。

  甘、柳、范、謝四位將爺行進節奏一致,步伐大而速度緩,手臂配合腳步大幅擺動,持羽扇之手高舉齊眉,執刑具之手置於腰間舞弄。其身形步法不求剛猛,卻散發一股震懾靈魂的強大魄力。每走幾步即稍事停頓,分別以銳利眼神環顧四方,再邁開大步持續前行,如此反覆來到刑具爺身後三步便停止動作。

  刑具爺轉頭瞥見前四班就定位,壓低身子把刑具往地板猛力一砸,接著使勁搖晃刑具,任其碰出清脆聲響,通知後四季前來集合。

  門後餘下四名青年即刻動身,依春、夏、秋、冬大神順序,自門後魚貫步出,行進間呈兩兩一組隊形,春、夏大神在前,秋、冬大神在後。前排左側面繪龍紋臉譜者為春大神,右側為面繪鳥紋臉譜的夏大神,前者左手執水桶、右手持羽扇,後者左手持羽扇、右手執火盆;後排左側為面繪虎紋臉譜的秋大神,右側為面繪龜紋臉譜的冬大神,前者左手執金光鎚、右手持羽扇,後者左手持羽扇、右手執毒蛇。四季大神分別穿著青、紅、黃、黑色衣袍,基本裝束大致與"班頭"甘、柳二將雷同,其職掌依序為潑醒、烙燒、敲打、威嚇罪犯。

  四季神採用同樣的身段與步法,行進至范、謝將軍身後就地止步。刑具爺轉頭瞧見八位將爺到齊,緩緩壓低身子,腳踩前弓後箭步,靜待將爺整頓好隊型後,驟然高抬右腿及腰,急遽往外横向跨步。原以為必朝右行卻無預警迴身向左,橫移三步立即轉身面向祂們,肩上扁擔隨其身形上下劇烈彈跳,各種刑具碰撞之聲鏗鏘作響。將爺與他目光相接,各自揚起手中刑具快速舞動,發出清脆的金屬聲呼應刑具爺。

  八位將爺齊往中間靠攏,收回刑具高舉羽扇。刑具爺一百八十度迴轉,彎下腰壓低擔子對地面一敲,立時拔腿往前暴衝,奔跑七步隨即折返原位,雙手拎起刑具使勁晃動,抬起右腿邁開大步起行,引領家將團朝廟埕方向前進。隊伍走到正殿大門前即便止步,佇立於廣場靜默等待,朱門上彩繪的秦瓊與尉遲恭將軍,凜然觀看庇護著這團家將。

  廟埕外,兩位矮小少年自東側門走來。左側差爺面繪白紅花臉譜,上身穿著白素衣,外加虎紋黃背心,左手執令牌,右手持羽扇,頭載金冠、腳踩草鞋,此差爺為負責接令之文差;右側差爺面繪小蝙蝠臉譜,左手持羽扇、右手執令旗,其餘裝束則與文差相同,此差爺為負責傳令之武差。文、武差爺傳遞主神號令,待將爺接令後,即快步退出廣場。

  廟東側門碰出一聲關門悶響,老廟公立於門前與四名男子簡短交談,未久,匆忙踏上鐵馬迅速遠離,緊接著,名少年小跑步返家。門框旁邊留置一根頂端綁有黑令旗的長竹竿,適才與廟公談話的魁梧中年人,抓住竿尾豎起黑令旗高舉過頭,輕聲對身旁穿著黑色道袍的白髮年長者說:「有請法師先行。」

  兩人一前一後,快步朝正門走去。法師佇足於門前的天公爐旁,從寬大袖口內取出一束金紙,另一手伸進長褲口袋摸出一盒火柴,磷頭對準火柴盒側邊粗糙面,使勁磨擦點燃火柴棒。接下來把引燃的金紙分為兩份,左右手各持半束,左掌置於心窩前方三吋,右掌高舉過頭頂斜上方一呎處,雙腳踩踏右弓左箭步,口裡唸誦"啟請咒",同時揮舞掌中焚燒的金紙勾畫符文。此時,執掌黑令旗的中年男子,從天公爐的另一側大步走出,揮動令旗趨上前向法師行禮,法師立地作揖對黑令旗回禮。

  相互行禮過後,法師彎下腰引燃預先置於地板的金紙,拱手恭敬退到一旁,朗聲說:「有請將爺上馬!」刑具爺聞言引領八位將爺從天公爐後走出,依序繞行燃燒的火堆,隨排成兩列面向法師抱拳回禮,轉身整好隊形準備出陣。

  忽地,廣場上刮起幾陣小龍捲風,將廟埕那堆燃餘灰燼捲離地面,紙灰飄散至半空中分解為細塵。最終,彷彿向上蒼繳令似的消逝於天頂。

  起馬儀式完成,法師與執黑令旗者一同退回東側門。魁梧中年男拆下綁在竿頂的黑令旗,謹慎它對折捲起,順手收進纏於腰間的粗麻布袋,隨同法師匆匆離去。

  沒有鑼鼓喧天,沒有八音伴奏,沒有炮聲隆隆,更無夾道歡迎的群眾,這團家將在靜默的暗夜中啟程,無聲執行主神交付之夜巡任務。刑具爺引領將爺腳踩八字步走出廣場,踏入農田與農田之間的狹窄土堤小徑,左彎右拐繞行莫約一盞茶時間,步出滿是泥濘的田埂路,轉進寬敞的乾硬砂土路面,沿著這條廣闊幹道續行數里,即可直達目標村落。腳下卡滿厚重淤泥有礙步行,將爺選擇在一株大榕樹下暫歇,前四班把腳在踩樹根上來回磨蹭,後四季就地踩踏於路旁的大石頭上,藉此刮除附著於草鞋底部的爛泥。整完畢,刑具爺領頭邁步繼續上路,九雙大足沉穩地重踏於路面,捲起漫天黃土沙塵,為這隻隊伍增添浩蕩威武之氣勢。

  同一時刻,距離岸邊不到一浬的海面上,無端凝結濃重霧氣,漁舟燈火出了五米之外即無可視,海上漁民忽受大霧干擾,不得不拋下船錨暫緩撈捕作業。白霧隨著氣流從海洋吹進陸地,首當其衝者為高雄西北端的濱海漁村-茄萣正全面籠罩在這團濃霧當中,眼前除了白茫仍是一片白茫。這陣夜霧來得急去得也快,水氣受風力推動不斷向北擴散,此地霧氣明顯轉淡,然而殘留的迷濛薄霧,持續朦朧著人們的視線。澄黃弦月與疏落星光黯然地高掛天頂,家將團夜行於此昏暗霧色之中,更顯神祕與肅殺,倘若不知情者在外遊盪,意外撞見這群詭祕的黑夜行者,難保不會誤認為遇上索命夜叉

  隊伍行至茄萣外圍郊區,路旁零星散落著幾棟低矮的土角厝,漸走漸深入村落中心,街道側民宅樓房愈見稠密。放眼望去,街旁宅邸燈火通明,顯然多數村民仍未入睡,卻見家家戶戶大門深鎖樓窗緊閉,連一丁點縫隙也不留,未如平日廟會那般,敞開門戶爭相邀請家將入宅鎮煞。打從出陣至今,一路上除了這九條身影之外,全然不見任何人敢在戶外閒遊,即便是人口高度密集的住宅區,街頭巷尾亦是異常空蕩。乍見這番街景,猶如時令嚴冬般蕭瑟死沉,弔詭的是,現下正值盛夏時節,這些村民何以寧可窩在燠熱的室內,也不願走出屋外享受怡人南風吹拂?

  時間回到早晨巳時,廟殿內外信眾熙來攘往,廟公找來二十多位村民召開臨時會議。會後,一干人行色匆匆離開辦公室,先是忙著在各大公佈欄上張貼告示,註明今晚家將夜巡事宜,並告誡民眾務必迴避。隨後踩踏鐵馬穿梭於大街小巷,逢人便以口頭告知此訊,獲知的民眾再轉述予其他鄉民知情,如此口耳相傳,消息迅速從路竹散播出去,未及一個時辰即傳遍鄰近鄉鎮。白日,鄉民大都作息如常,該出海的出海,該下田的下田,該上工的上工,未現慌張失序之行徑,整體氣氛與平沒啥不同。直到暮色開始染紅天際,人們各自停下手邊工作,神色匆忙地趕回居所,唯恐將爺出巡前尚未返抵家門,這時總算嗅到一丁點緊張氣息。

  夜再深一更,刑具爺放緩腳步,身後八位將爺隨之減速,八雙銳利眼神挨家挨戶掃視,絲毫不錯失任何可疑角落。甘將軍、謝將軍、春大神、秋大神察看右路,柳將軍、范將軍、夏大神、冬大神巡視左路,如此繞行大半村落,並未發現任何異狀,遂轉入小巷弄進一步搜查。

 

 

  巷尾倒數第二間紅磚瓦厝內,有個矮小身影藏匿於木窗後,伏在窗台上鬼祟地探頭探腦,賊靈靈的眼珠不時左右飄移,透過刻意向外推開的狹小窗縫窺視著街上動態。每當外頭出現任何風吹草動,那人即壓低身子隱於窗台下方,不出幾秒再從窗戶底下探出頭來。未久,另一名高大男性跟著挨到窗邊,也把腦袋湊近窗台試圖窺探個究竟,怎知矮個子硬是擋住窗縫不讓,高個子只好退一步,悄聲問說:「看見家將沒?」

  對於大個子的提問,小個子遲遲未有回應。高大男子漸感不耐煩,焦燥地快速煽動手中摺扇,不斷嘗試挪動身軀,無奈如何調整視角,總是瞧見一顆烏壓壓的腦袋瓜擋在眼前,於是貼近矮個子身後,壓低嗓門問說:「欸~坤仔。有聽到我的問題嗎?」

  坤仔似乎把所有注意力灌注於窗外,對於身旁動靜混然不覺,屋內霎時陷入一片靜默。

  「喂,乾坤仔!」高大男子火氣上昇,提高音量喊說。坤仔如鴨子聽雷般不作任何反應,但又隱約見其肩膀略微聳動,分辨不出他是真沒聽見,抑或是故意裝傻?

  「呂乾坤!你耳聾了是不是?」高大男子按捺不住,收起摺扇對準坤仔後腦勺一敲,大吼說。

  「痛死我噠!哪個臭卒仔敢從恁爸背後偷襲?」坤仔手扶著後腦勺說。當他怒氣沖沖準備發飆,豈知一回頭竟驚見那熟悉的魁偉身形,嚇得趕緊收斂怒容說:「失禮啦,阿爸!我不知道是你。」

  「騙鬼噠!家裡還有誰會這樣修理你?敢罵恁爸臭卒仔,你皮在癢是吧。」坤仔之父萬才沒好氣說。

  「我是突然嚇到才會脫口罵人,真的不是針對阿爸。」坤仔回應說。

  「現場只有咱幾個人,還敢說不是罵我?難道你好膽對阿公、阿嬤沒大沒小?」萬才說。

  「沒有噠,我以為是堂弟跑來這裡搗亂。」坤仔連忙辯解說。

  「聽你在槓古!整個庄頭都知道今晚家將夜巡,這時候根本沒人敢在街上走動,你叔叔怎有可能放心讓他出門。」萬才駁斥其說詞,接著問說:「對了,臭囝仔。剛才連續喊你十幾聲,為什麼不回答我?」

  「別想騙囝仔噠,根本沒有這麼多聲,我只聽見阿爸喊三聲而已。」坤仔反駁說。

  「哦~只聽見我喊三聲而已。很好,故意裝作沒聽到,非常之好。」萬才拉高尾音說。

  「我不是故意的,只是太過專心」坤仔囁嚅解釋,停頓半晌,轉移焦點問說:「阿爸叫我有事嗎?」

  「窗縫被你這顆大頭擋住,害恁爸連個死人骨頭攏無看到,所以才想問你是否有看到家將。」萬才伸出食指猛戳坤仔腦袋瓜說。

  「還沒有,我打算家將走到巷口時,趕緊招阿爸來看。」坤仔說。

  「哼,最好這麼有心,屆時可別又霸佔窗台。」萬才瞪視著坤仔說。

  坤仔的阿嬤秋雲坐在客廳角落那張搖椅上,手持收音機聆聽著電台廣播,同時暗地關注兩人互動。聽見他們談話至此,忽然轉動音量旋扭調至靜音,插嘴叨唸說:「你們兩個給我回來坐好,攏總不准看!搞不清楚狀況啊!聽說這團家將專程出來收拾歹東西,可不是一般廟會作醮那種表演陣頭,屆時若被沖煞到可就費事。囝仔郎不懂事就算了,萬才都這把年紀了還跟著玩鬧,真是大的不成樣,小的有樣學樣。」

  「沒這麼嚴重噠,阿母。」萬才回應說「門口貼有廟裡求來的符咒,相信邪魔鬼怪不敢進來才對。」

  「哼~門口有貼符紙,那窗戶咧?開個大縫是想請誰進來?」秋雲嬤大聲問說。

  「阿嬤別生氣,只不過好奇偷看一下,應該不會有事。妳若不放心的話,窗外也貼一張符不就得了。」坤仔回答說。

  「我只有拿一張而已,囝仔郎別多話。」萬才悄聲對坤仔說。

  「叫你關窗就去關窗,別跟大人應嘴應舌。坤仔即將滿十一歲了,可以算是半個大人,怎麼玩心還那麼重,你阿公在這年紀時已經出海去幫忙捕魚。你說是不是啊?登二。」秋雲嬤說。

  「啥?有嗎?」坤仔的阿公登二納悶說。

  「你這臭老猴。」秋雲嬤威脅說「不管噠!攏總給我滾回椅子上坐好!最好別再讓我講第三次,否則

  萬才摸著鼻子回到籐椅上端坐,攤開摺扇悠哉搧涼假裝沒事,坤仔迫於無奈關上窗戶,回到阿爸身旁安份地坐著。萬才比手劃腳責怪兒子害自己挨罵,坤仔兩手一攤表示無辜,父子倆你來我往,相互指責對方的不是,直到秋雲嬤嚴峻眼神殺到,兩人不敢造次連忙正襟危坐。

  「阿才,你愈搧我就看得愈熱,家裡有電風扇為啥不開噠?」登二公問說。

  「哪裡有電扇,舊的那台早就壞掉扔了。」萬才回答。

  「我記得過年前烏魚大豐收,所以大手筆添購一台新電扇,怎會這麼快就壞掉?」登二公不死心問說。

  「唉唷~阿爸,你記錯噠。那是四年前的事情,去年漁獲少得可憐,哪有閒錢買電扇。」萬才說。

  「這樣喔,可能我真的搞錯了吧。」登二公喃喃地說「咦?剛才不是還在下棋,怎麼會扯那麼遠

  桌面殘留一盤未分勝負的棋局,幾分鐘前父子兩人對奕廝殺,萬才顯露敗象卻不情願認帳,恰巧瞥見坤仔的鬼祟舉動,是故藉此機會開溜。沒想到,這一家子的注意力,終究還是回到這盤棋局上,萬才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奕棋。縱然積極想要力挽頹勢,只能硬生看著紅帥的處境愈加艱難,卻是束手無策,如此掙扎地走了六步棋,登二公撚起黑車吃掉紅象,大喊一聲:「將軍!」

  紅、黑雙方盤面上剩餘的棋子數量相近,乍見之下似乎勢均力敵,詳細觀看方知局面強弱分明。紅帥側臨黑車、前隔黑砲,對岸尚有黑將等著王見王,被這三隻黑棋三面夾殺,就算韓信再世亦無力挽救。萬才回想棋步時赫然發覺,其實早在三步之前,黑方即可直取紅帥終結棋局,登二公耍弄這多餘棋步,不知是年老糊塗?還是如同貓兒狩獵般,殘酷地虐玩實力懸殊之獵物?萬才顯然傾向第二種可能,雖說輸一盤棋並不丟臉,但被對手當作老鼠般愚弄卻又無可奈何,這才真正讓他感到屈辱,遂咬牙認輸說:「沒步可走了,若不是坤仔害我分心,誰輸誰贏還很難講。」胡亂牽扯尚不足以盡洩心中不甘,萬才故意問說:「對了,阿爸該不會趁我離開座位時,偷偷移動棋子吧?」

  「我從頭注意到尾,保證絕對沒人動過手腳。」秋雲嬤數落說「做人要甘願輸贏,只不過輸一棋就在那裡怪東怪西,實在是不能生牽拖厝邊。」

  「幹啥這麼兇噠,隨口問問也不行。」萬才喃喃自語說「說也奇怪,阿爸的記憶力這麼差,怎麼下起象棋還是如此犀利。」

  「哈~該怪你自己太憨慢,練了幾十年還是下不贏他。依我看來,就算你阿爸失智到連我也不認得,還是可以輕輕鬆鬆把你電到金光閃閃。」秋雲嬤笑說。

  「阿母,妳講話一定要這麼酸嗎?真受不了欸。」萬才不滿說。

  「多酸?剛好而已啦!勝負已分,我要去睡覺囉。」秋雲嬤打個大哈欠說。

  「喔,難道妳撐到現在還沒睡,只是為了等著看我輸棋。」萬才說。

  「要不然咧?!」秋雲嬤說完立即起身走向卧房。

  秋雲嬤離開客廳後,萬才轉頭對兒子使個眼色,坤仔領會其意,藉機走到窗邊逗留不返,趁著登二公不留意,迅速把窗戶向外推開。

  磚瓦厝在申月的烈陽下曝曬鎮日,天色轉黑即便緊閉門窗,白天吸收的熱能被悶在室內無處散發,使屋內猶如烤土窯般悶熱。稍早前從海上飄來那陣濃霧,未如預期消退燠人暑氣,好不容易等到秋雲嬤回房就寢,總算有機會開窗透氣,坤仔硬是霸住窗口阻礙空氣流通,萬才為此感到光火,碎唸說:「喂~別杵在窗邊擋風好不好,這樣風勢吹不進來,熱死人噠!」

  「外頭一直無風無搖。」坤仔隨口敷衍說。

  「講不聽欸你,快給我回來坐好!」萬才斥喝說。

  「等等,阿爸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?」坤仔問說。

  「哼~臭囝仔。別想轉移焦點,這種小技倆只能騙三歲囝仔,我可沒這麼容易上當。」萬才不耐煩說

  「絕對沒唬人,你仔細聽清楚。」坤仔篤定說。

  萬才半信半疑豎起耳朵專注聆聽,發現外頭傳來若有似無的輕脆異音,虛幻迷離地縈繞於耳際,委實搞不清自己究竟聽見些什麼。正在兩人疑惑之際,傳入耳內的鏗鏘聲愈來愈清晰,萬才望向坤仔輕輕點頭,父子倆眼神交會當下,同時悄聲說出:「家將來了。」

  「嘖,囝仔郎的耳力果然比較犀利。」萬才稱讚說。

  「快點來看。」坤仔招手說。

  「阿爸幫忙把風一下,阿母若是突然闖出來,你就咳三聲作為暗號。千萬記得是三聲哦!」萬才轉頭交代登二公說。

  坤仔趕緊側移主動挪出空位,萬才起身躡手躡腳走向窗邊,一大一小緊靠窗台屏息凝視。街頭仍披著一層白紗般的薄霧,兩人望眼欲穿卻連個鬼影子也沒見著。坤仔不自覺墊起腳尖把頭探出窗外,終於覺巷口附近隱約可見數道黑影,倏忽,驚見將爺形如鬼魅般穿霧而出。由於當夜天色晦暗,而且街道側昏黃的老舊路燈閃爍不定,更加使其產生行蹤飄忽之錯覺。

  萬才打從有印象以來,不知看過多少次家將陣頭,然而其中最為怪異詭譎者,非今晚所見莫屬。以往廟會亦曾目睹過數次家將夜巡,彼時民眾爭相邀請將爺為其解運安宅,與現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之景象,著實大相逕庭。

  坤仔對這群人充滿無限好奇,腦中浮現諸多疑問,他們是何許人所扮?從哪裡來?欲往哪裡去?出巡之目的究竟為何?何以村中耆老對於此事如此戒慎?

  鏗鏘聲響逐步逼近,刑具爺忽左忽右碎步前行,八位將爺邁開大步緊跟其後。步伐看似極度緩慢,行進速度卻是出奇迅速,方才甫在百米外的巷口現蹤,彈指間便已抵達呂家前棟民宅。萬才大感驚詫,所幸並未亂了分寸,快手抓住坤仔衣領將他拉回窗內,另一手火速掩上窗戶。豈料,將爺的行動更加神速,同一時刻,旋即到這對父子面前。

  柳將軍率先查覺異狀,鎖定窗後兩道鬼祟身影,停下腳步詳細察看。坤仔與柳將軍四目相接剎那,魂魄被其神威所震懾,頓時猶如遭受強力電流貫通似的,渾身感到一陣劇烈疼痛,接踵而來便是鼻息窒礙難通,眼前景物好比影片定格般驟然靜止,耳膜好似承受巨力重壓,嗡嗡鳴聲不絕於耳,短短一秒鐘恍如歷經一刻鐘之久。萬才與甘將軍眼神交會時,亦經歷到相同感受。甘、柳二將察覺兩人並非鬼邪,隨即移開目光不予理會,柳將軍揚起手中羽扇向外一翻,父子倆被一股和緩的力道推離窗邊,五感同時恢復正常知覺。甘將軍緊接著揮動右手羽扇,原本半開半掩的木窗應聲關閉。兩人回過神來不住喘大氣,坤仔快步搶上前去,伸直手臂抵住窗戶試圖向外推開,無奈如何出力亦難憾動其分毫,萬才抓起摺扇輕敲坤仔手背,罵說:「還不死心噠!難道嫌剛才吃的苦頭不夠粗飽嗎?」

  坤仔把臉用力貼近木窗,企圖搜尋木片接合處的任何毫釐縫,結果只是白費心機一場,失望地佇立窗前嘆氣,埋怨阿爸當初沒有改裝成玻璃窗。萬才聽聞家將的腳步聲漸漸遠離,轉身坐回籐椅上鎖眉沉思,反覆回想適才事發過程,總算理解阿母何以如此戒慎。不過,正因這段驚心動魄的特殊體驗,反而愈加激發出強烈的好奇心,倘若給他逮到機會,非得窺探個明白才甘願罷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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