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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碌碌月台往來匆忙過客,隆隆車廂載運緘默旅人,多少悲歡離合沿著平行軌道送往遙遠彼端。」地淵頭倚車窗,幽幽望著窗外迅速掠過的景色,忽有所感吟誦說。

  車廂內除了偶爾夾雜幾句稀落的談笑聲,多數時間只有車輪不斷摩擦鐵軌的『哐~噹~』聲響充斥耳畔,地淵突如其來的呢喃自語清晰地傳入鄰座旅客耳內。德洪緩緩放下手中的飲料罐,輕咳潤嗓說:「你這個噁爛假文青,害我差點被涼水給嗆死。」

  「這太不像你了,地淵!」宙雄附和說:「我還是比較習慣你毒牙損人的模樣。」

  「你們是在囉唆個死人骨頭!」地淵面紅耳赤說:「偶爾感性一下是妨礙到誰?別來破壞我的雅興。」

  「講句實在的,你身上確實沒有一丁點文藝氣息。」光玄輕拍地淵肩頭說。

  「怎麼連你也這麼講,我的心比嚴冬霜雪還寒啊。」地淵失望說。

  「唉~看來正牌的嘴賤淵還留在地府。」冠天假意逼問說:「你究竟是誰?還不快講!」

  「你的嘴炮功夫恐怕遠在我之上,小心死後判入拔舌刑獄就別遇到我當差。」地淵嗆說。

  「這句話酸鹼質夠低,我所熟悉的地淵回來囉,呦呼~」荒龍笑著歡呼說。

  車廂門『碰~』一聲被人從後方猛力推開,霎時飄來一陣滷排骨混雜辣炒雪菜的誘人香氣,美女服務員手推餐車步入中央走道,以甜美嗓音親切叫賣:「便當、飲料、零食、報紙,美味的鐵道便當。」不少旅客忍飢挨餓至此,就是為了這個飄香時刻。坤叔一夥人望向推車內堆疊漸矮的餐盒,莫不引頸盼她儘快來到自己座位旁邊,前排的德洪搶先掏出錢來,急躁說:「給我一份排骨便當,謝謝。」

  「你不是早被涼水嗆死了,還吃什麼便當。」地淵輕踹一腳說。

  「你這隻毒蠍很愛記仇欸。」德洪奉還一腳說。

  荒龍離開座位攔住服務員攀談,確保所有人都搶購到便當才揮手送她離開。過不了多久,那些餐盒一個一個被這群餓鬼給清空殆盡,大夥用餐完畢紛紛閉目歇息,任憑身子隨著車廂搖晃到嘉義。一行人甫下車即見黃騰揹著行李站在月台等候,坤叔問說:「你到多久了?」

  「二十分鐘左右。」黃騰接著問說:「你們吃飽沒?」

  「有啊,火車便當。」宙雄回答。

  「火車便當!」黃騰驚訝說:「你們怎會知道我昨晚採用什麼體位,該不會在我身上偷裝針孔吧?」

  「你和學姐的私事我們沒興趣瞭解,真是滿腦子情色的淫夥蟲。」地淵碎唸說。

  「誰叫他沒頭沒腦冒出這種敏感詞彙。」黃騰指著宙雄說。

  「哭夭噠!」宙雄解釋說:「害我不小心飆出髒話我的意思是說,我們中午吃火車便當。」

  「原來是指這個。」黃騰抱怨說:「我特地空腹等你們一起吃飯,結果

  「我的肚子還有空間,一起去圓環附近逛逛有什麼好吃的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太好了,趕快走吧。」黃騰催促說。

  坤叔帶隊往圓環走去,來到附近的噴水雞肉飯與君宇會合,用餐過後包車開往嘉義市郊區,轉進無名巷弄駛抵名片上指定的地址。眼前這棟二樓透天老宅邸的外表看似一般住家,兩根牆柱當中那片灰藍色鐵捲門完全降下,左側那道擦有紅漆的鐵門亦深鎖未開,看不出屋內是否有擺壇設案,全然感受不到任何有關家將館的氣息。司機指向側門上方寫著"義振堂"紅字的斑駁牌匾,眾人總算確認此處便是目的地。

  坤叔按下電鈴不久,即見門內走出一位雙眼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。坤叔想起清河說過義振堂館主略小他幾歲,推算起來至少五十有五,然而前來應門這人臉部膚質光潤,除了鼻翼兩側的深邃法令紋使其面相穩重威嚴,整體形貌看來頂多四十出頭。坤叔探頭望向屋內,那人自我介紹說:「敝姓曹名順進,稱呼我阿進即可,家祖開基的義振堂現下傳承予我擔任第三代館主,本業則是經營海產加工廠。想必您就是乾坤老兄。」

  「你好,我就是呂乾坤,不過清河說過阿進的年紀」坤叔遲疑說。

  「小弟今年五十六歲了,可能沒你們想像中年輕。」順進習以為常說。

  「哇賽!順進叔看起來比清河叔年輕不只一輪,清河叔可得多補充膠原蛋白才行。」宗瀚插嘴說。

  「我會幫你把話轉告阿河,他應該樂於接受建議。」坤叔賊笑說。

  「哈哈,看來乾坤兄跟這群年輕人相處得頗為融洽。」順進大笑說。

  順進引領一行人進入大廳,舉目望見四堵被焚香薰到赤黃的斑駁牆面,角落用來陳列家將法器與刑具的檜木架早已磨得烏亮,收納家將服的木箱外頭那層油漆業已見剝落,館內的老舊陳設隱隱敘述一段陳年歷史。順進帶著大夥上樓來到兩間塌塌米通鋪放置行李,順道參觀隔壁那間小交誼廳,房間分配妥當即返回一樓閒聊,順進說:「我一直苦無機會跟傳聞中的家將團照面,沒想到昨天清河兄來電通知說各位要來敝館學藝,本人著實深感榮幸。」

  「阿進應該見識過不少知名家將陣頭,怎會對我們這種倉促成軍的無名家將團感到興趣?」坤叔好奇問說。

  「乾坤兄有所不知,全台家將陣頭確實多不勝數,然而本質上大多是由習藝者扮將演出的民俗藝陣團體,類似你們這種專門作為將爺乩身,奉主神旨意出陣辦事的家將團卻是極為罕見,所以各位的名聲早已傳遍中南部宗教界。除了你們這一團,本人生平只有聽聞路竹地區有過類似性質的家將團,而且還是五十幾年前的舊事,當時年幼無緣親睹,前人事跡自然是從長輩口中聽來。」順進解釋說。

  「路竹就在茄萣隔壁,而我小時候也曾親見過家將夜巡。」坤叔提起說。

  「每當神明遶境入夜,民眾邀請家將入宅鎮煞的情況頗為普遍,此事不足為奇。」順進不以為意說。

  「可是當時並無廟會活動,而且庄內家家戶戶全部深鎖大門,所以我的印象才會如此深刻。」坤叔聲明說。

  「當年那團家將的確是轉往茄萣出巡,而且當地村落的恐慌氣氛正如你所形容。」順進大感興趣說:「該不會這麼巧,真的讓乾坤兄給遇到。」

  「我倒寧可從沒遇見過,記得那時我跟阿爸被祂們捉弄得很慘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此話怎講,將爺豈有可能整人?」順進好奇說。

  「當時我們父子兩人躲在窗內偷看,只不過與甘、柳將軍眼神接觸,便感到渾身劇痛呼吸困難,彷彿被祂勾走魂魄那般空虛,那短短一秒好似歷經一刻鐘之久。」坤叔描述說。

  「聽起來只是無意間被將爺沖煞到,傳言那群乩身都是一些道術高明的法師,而且還是其中最頂尖那一位擔任刑具爺,如此部署著實顛覆一般人的認知。」順進說。

  「是啊,為何作此安排?」坤叔問說。

  「這我就不得而知了,只知道那位刑具爺的兒孫盡得他的真傳,甚至是青出於藍。」順進聳肩說。

  兩人聊到忘了時間,眼見橙紅暮日斜掛天際,順進吩咐員工到他的工廠取來生猛海鮮,另外請來外燴師傅烹煮一桌豐盛料理宴請賓客。這群人以驚人氣勢掃蕩餐桌上的六色拼盤、龍蝦冷盤、酥炸白鯧、清蒸九孔、佛跳牆、紅蟳冬粉、九尾雞湯、紹興悶蝦、醬滷腿庫、台式甜湯等幾道大菜,視它們如寇仇般傾盡全力消滅之。

  酒足飯飽之後便是正經時刻,順進從辦公桌抽屜抽出一疊註明家將出陣需知的影印紙,傳遞給冠天等九名扮將者觀閱,並針對禁口不言、入廁解符、從中穿陣、天橋遮穢、掌扇避喪、遇陣遮面、繞路避聖、不擋正門每一項禁忌內容詳加解說,好讓他們理解這些家將古禮的傳承邏輯。最後又補充說:「剛才向各位介紹的各種家將禮儀規範,雖然只是家將習藝者的基礎認知,然而其重要性遠高於家將步法、身段與陣式,因為家將開面以後即被視為具備神格,扮將者的一切言行舉止皆代表神明,所以必須恪遵禁忌以保持莊嚴肅穆之形象,不得有嬉戲笑鬧等脫序行為,倘若違反禁忌便是破壞神將性格。換句話說,陣頭表演的宗教意涵主要是向神明獻藝,扮將者若是作出任何輕佻行徑即是褻瀆神明,因此本人要求各位在正式學藝之前,必須牢記並且嚴格遵守這些傳統規範。」

  「好嚴格啊!」君宇疑問說:「既然學習跳家將的規矩這麼多,為何還是偶爾看到有些將爺開面以後照常抽菸、喝酒、嚼檳榔甚至是打牌聊天,那些人難道都不懂規矩嗎?」

  「那是因為某些家將館在承傳家將文化的過程當中,並沒有嚴格的要求出陣紀律。」順進回答。

  「所以才會一代不如一代對吧!但是少數家將當著信眾面前打群架也太誇張。」冠天說。

  「就是這樣才會造成社會觀感不佳,你們當初不也因此堅持不願加入。」坤叔插話說。

  「所有的宗教都是勸人向善,家將文化更不可能教人作歹,然而部份不良組織把持家將團體,專門吸收問題青年從事不法活動,因為幾顆老鼠屎而拖累所有家將館的形象,像我們這些正派經營者,縱使有心想要洗刷污名也是無能為力。」順進感慨說。

  「這都得怪社會大眾倒果為因、以偏概全,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也敢胡亂貼標籤。」地淵接口說。

  「唷~講得好像你最明白事理似的,不知道以前是哪位仁兄最痛恨八家將?」荒龍吐嘈說。

  「以前無知錯怪家將文化所以情有可原」地淵瞪視說:「真要牽拖你也沒好到哪裡去!」

  「時候不早了,今天就先到此為止,各位上樓休息吧。」順進說。

  清晨雞鳴報時,順進回到家將館喚醒所有人,待他們盥洗、用餐完畢立即進行家將教學。

  順進從將爺的步行基礎教起,首先教授八字步的分解動作,親自示範如何透過擺動雙臂和法器來壯大威勢,九名扮將者雙手分持羽扇和法器進行操作,坤叔則在旁監看他們的動作是否合乎標準,適時提出意見反應。因為這批將爺各個人高馬大,順進建議他們放緩動作加大步伐,竭盡可能強化肢體延展性,每一個動作之間稍作停頓,使舞動節奏更加清楚明朗。接下來九人站成一列橫隊,順進依序指導調整他們的立姿、馬步、弓箭步等基本身段,講解完畢便讓他們自行練習。

  時近中午,順進召集九位扮將者問說:「哪位扮演謝將軍?」

  「是我。」光玄回答。

  「先跟你預告一下,扮演七爺必須學鶴拳。」順進說。

  「順進叔要親自指導嗎?」光玄問說。

  「等一下再講,哪位扮演范將軍?」順進接著問說。

  「我就是!」黃騰舉手說。

  「夭壽,你們這團的八爺竟然比本館的七爺還要高大!」順進抬頭望著黃騰說:「等會找我練習猴拳。」

  「哪裡有這麼大隻的猴山仔,我看學長比較合適打猩猩拳。」德洪笑說。

  黃騰不動聲色來到德洪旁邊,冷不防出手勒住他的後頸,將其頭頸牢固挾在自己腋下,另一手握拳以手指關節猛力磨蹭他的頭皮,德洪不住哀告求饒說:「學長放過我吧,再磨下去會禿頭啦!我又沒有講出那三個關鍵字。」

  「管你去死,只要是畜牲都不行!」黃騰怒說。

  坤叔笑看兩人的幼稚行徑,逕自走進館內躲避烈日,其他人見狀紛紛跟進,直到順進大喊一聲放飯,黃騰這才甘願放過德洪。午餐過後,順進找來光玄和黃騰,搬出筆電播放兩段教學影片,尷尬說:「義振堂本來有專人指導拳術,但是那名武師這幾天剛好北上出差,只好麻煩兩位找時間觀摩影片自主學習。」

  「沒關係,我盡力而為。」光玄說。

  「反正只是模仿武術動作而已,應該不會太難。」黃騰說。

  「猩猩模仿猴子本來就是易如反掌。」德洪不怕死說。

  午休過後,順進教導八名扮將者演練四門陣,先讓冠天、地淵、光玄、黃騰四人分站四個角落,假想犯人被包圍在陣法當中,逐步往中央逼近並且伺機進行緝捕,隨後變化走位,練習方形、菱形、中型等衍生陣法。稍晚再讓君宇、宙雄、德洪、荒龍四人加入行列,使四門陣擴充為八卦陣,順進則穿梭於陣中指導八人如何配合走位,引導他們操演內八卦、外八卦、龍虎八卦等變化陣式。最後召集八人排列成北斗七星般的長柄杓狀,排練拜廟的重頭戲-七星步作為課程終結,至於宗瀚則是另外進行刑具爺特訓。

  一夥人就這樣每天早上各自尋找樹蔭、騎樓之類的陰涼處練習虎步、蹲馬等基本動作,下午就在宅邸附近的空地操演各式陣法,晚上則待在館內背誦家將出陣需知。一開始還覺得訓練課程新鮮有趣,然而鎮日頂著烈日操練可不輕鬆,加上每日不斷重複操演著同樣的動作容易使人感到疲乏,這九人逐漸產生倦怠感,就連清河特地攜帶美食前來探望,還是沒能激勵這群年輕人的士氣。

  每當樹上吵嚷的蟬嘶聲四起,更是加深九名扮將者心中的鬱悶煩躁,總覺得蟬兒似乎在嘲笑他們的舉止-傻!傻!傻!

  辛苦熬過六天,一夥人待在客房打包行李,準備返回高雄養足體力,好應付明日的陣頭初體驗,此時這九人總算有苦盡甘來的感覺,甚至開始幻想自己在代天府廣場上操演陣式的威風模樣。

 

 

  台南白龍庵,古面師低下頭專注調配顏料,冠天與地淵分坐他的兩側,仰著頭靜待開面,古面師下筆之前再次強調說:「這是你們第一次扮將出陣,千萬記得開面以後

  「我知道,要禁口不言對不對。」冠天搶著說。

  「幹嘛搶我的話,那些禁忌我都可以倒背了。」地淵說。

  「不錯,義振堂館主教得很好!」古面師說:「若有要緊事不得不開口,記得以羽扇遮口輕聲細語,但是將爺上馬之後,無論如何都不能講話。」

  「瞭解,我準備好了。」地淵說。

  古面師先在兩人的臉頰打上一層白底,接下來改持黑筆勾勒出線條,隨後塗上大面積色塊,最後再換上細毛筆詳繪修補,莫約半個小時即完成兩張面譜。冠天二人開完面走出門外,光玄與黃騰緊接著步入工作室,隨後君宇、宙雄、德洪、荒龍四人依照春、夏、秋、冬之順序繪上臉譜。工作完畢,古面師著手清洗顏料,宗瀚忽然衝進來說:「先別急著收,我還沒開面吶!」

  「少年仔,你扮演刑具爺幹嘛開面?」古面師問說。

  「但我曾看過某些家將館的刑具爺也有開面。」宗瀚回應說。

  「刑具爺大多不勾勒臉譜,開面與否得視每間家將館的慣例而定。」古面師解釋說。

  「呃我也不清楚義振堂的規定。」宗瀚托腮思索說。

  「那就罷了,不開面對你而言反而比較輕鬆。」古面師說。

  換裝完畢,家將陸續吃下祭拜過的白飯,清河焚化"鎖口符"放置碗內沖入白開水,分別餵給八位將爺喝下。一行人分乘兩輛車開往北門,駛抵南鯤鯓代天府廣場前那座宏偉牌樓,人未下車已聞南北管樂音充斥耳畔。

  宗瀚把刑具挑上肩引領八位將爺走向廟殿,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烏鴉鴉的人頭,不僅前來進香朝拜的香客摩肩擦踵,專程來此湊熱鬧的觀光客更是絡繹不絕,只得哪兒有縫隙便往那處鑽。廣場上還聚集了公央婆、花鼓陣、轎前鼓、牛犁陣、駛犛歌、布馬陣、十二婆姐、腳蹻陣、七仙女、藝閣、舞龍、舞獅等多種民俗藝陣,齊為池府千歲祝壽,各個陣頭莫不卯足全力拚場,欲以精彩表演吸引群眾目光。宗瀚一時忽略自己此刻的身份,發現哪處有熱鬧可瞧便往那裡走去,坤叔與清河跟不上腳步竟被洶湧的人潮給沖散,花費好一會功夫,這群年輕人總算尋回脫隊的兩老,宗瀚未待他們開罵急忙主動道歉。

  廣場內部,有一巨型藝陣浩蕩繞行廟埕周邊,隨後大陣仗開往廣場中央。陣頭未到,已見不少民眾匍匐排隊等著鑽蜈蚣腳,宗瀚瞧見蜈蚣陣自不遠處緩速趨近,興奮地迎上前去逗弄那些裝扮成神話人物的稚齡孩童,甚至伸長手臂搶接他們從謝籃拋撒下來的糖果,清河見狀忍不住搖頭唸說:「你現在是刑具爺不是遊客,別再搞不清楚狀況。」

  「抱歉,我下次會注意。」宗瀚再次道歉說。

  「欸~那邊有宋江陣,咱過去看一下。」坤叔指向不遠處說。

  「我才剛唸完年輕人,怎麼坤兄馬上犯了同樣的毛病。」清河無奈說。

  「不要緊噠,觀賞一下又不礙事。」坤叔說。

  一行人走近宋江陣,表演者已拜完旗準備進行套路表演,三十六人分列兩隊各持耙、大刀、齊眉棍等長短兵器進行武術攻防,依序演練龍捲水、蛇脫殼、倒離圈等組合陣勢,隨後表演者分散開來操作個人武術套路。表演尚自進行,清河的目光又被一群體型巍然,大步搖擺列隊前行的大仙尪所吸引,隊伍由千里眼、順風耳帶頭,後頭依序有二郎神君、四大金剛、五路元帥等數十尊神將組成遊行陣頭。清河仰頭望著這些壓迫感十足的巨大神偶,好奇問說:「坤兄先前見到的山神可有比這幾尊神尪還高?」

  「何只這樣而已,至少高出一倍有餘。」坤叔激動回答。

  「阿娘喂!換作是我應該也會軟腳。」清河咋舌說。

  宗瀚引領隊伍持續前行,忽見一位婦人伸手遮住身旁那名孩童的眼睛,尖聲說:「唉唷~那群八家將怎麼把自己割得流血流滴,不准你看!」

  坤叔聞言回頭察看,只見身後八人好端端地踏著虎步前進,哪有做出任何操寶自殘的行為,清河循著婦人的目光望去,見有三名赤裸上身圍著肚兜的武乩,輪流執七星劍、鯊魚劍、月斧、銅棍、刺球等五寶猛往自己身上砍劈刺扎,身旁的助手偶爾引燃金紙對空畫符,時而從嘴裡吐出酒霧噴向乩童的傷口。清河不禁搖頭說:「那三個明明是乩童,哪是什麼家將!傳統家將才不會操五寶自殘。」

  「他們不是八家將是什麼?」婦人聞言好奇問說。

  「大概是某府千歲或是某壇元帥之類神明的乩身,差這麼多也能誤認。」清河回答。

  「原來如此,我現在懂了。」婦人說。

  「這種儀式太過血腥,我看妳還是帶小朋友去觀賞蜈蚣陣吧。」坤叔建議說。

  婦人道謝離去,一行人頂著滿頭大汗辛苦擠到代天府側門外,坤叔拎著貢品獨自走進正殿給五府千歲上香,稍後卸下舊的平安符交予廟工換取新符,裝入香火袋來到天公爐前繞行焚香三圈,隨即掛回自己的脖子上。

  坤叔換過香火即刻步出側門與其他人會合,大夥就近找個陰涼處暫時歇息,清河、坤叔與宗瀚拿出飲水和乾糧輪流給八位將爺餵食。由於將爺上馬之後不得席地而坐,此時廟宇周邊所有能坐的板凳、椅寮全被進香遊客給佔用,三人只好盤腿而坐弓背當椅,讓八位將爺輪流坐在他們背上歇腳。

  下午時分,一行人動身準備走向廟埕,忽聞前方不遠處擂起『咚~咚~』戰鼓聲,即見一團家將腳踩沉穩步法朝向他們一步一步迫近,舉止當中顯露一副來者不善之態勢。宗瀚瞧見那群將爺挾帶驚人氣勢威逼而來,腦中及時浮現前幾日不斷背誦的出陣規範,連忙大喊說:「將爺遮面!」八位將爺聞言同時揚起手中羽扇遮蔽臉部,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。

  「欸,小兄弟不必緊張,是自己人。」順進開口說。

  「呼~原來是順進叔,害我嚇一大跳!」宗瀚鬆一口氣說。

  「怎麼才一天沒見面就不認得我?」順進微笑說。

  「可能是被日頭曬到頭昏眼花,所以一時沒認出來。」宗瀚回應說。

  「不要緊,你剛才的處理方式相當值得嘉許。」順進輕拍宗瀚肩膀說。

  「三八兄弟,你們要來代天府也沒事先知會我一聲。」清河插話說。

  「清河兄真是貴人多忘事,每年池府千歲千秋聖誕,義振堂都會派遣將爺出陣。」順進說完隨即轉移目光至八名扮將者臉上,問說:「真是好看,這麼精緻的臉譜是出自哪位大師筆下?」

  「除了我還會有誰!」古面師突然現身說。

  「原來是國寶級面師古先生,難怪有這等畫功!」順進讚嘆說。

  「咦?你怎麼也跑來南鯤鯓?」坤叔驚訝問說。

  「怎麼我不能來嗎?」古面師說:「我燒完香踏出廟門就被戰鼓聲吸引過來,想不到竟然是你們。」

  「我想讓兩群年輕人對尬一下,乾坤兄覺得如何?」順進臨時提議說。

  「這樣好嗎?畢竟他們才習藝不久」坤叔猶豫說。

  「讓他們切磋一下也好,順便驗收學習成果。」清河贊同說。

  坤叔勉強點頭同意,雙方刑具爺站出來躬身行禮,各自搖晃擔下的刑具即便退到一旁。由於坤叔這一團未設有文差、武差,所以直接由兩邊的甘、柳將軍率先上陣,由冠天對上義振堂的柳將軍,地淵對上義振堂的甘將軍,兩團的甘、柳二將莫不賣力舞動,互相較勁身段與步法。冠天來到柳將軍左側,腳踩左弓右箭步,對方將爺亦作出同樣的動作,兩人揮舞羽扇相互照角,義振堂柳將軍的左膝無預警向外一撐,冠天冷不防吃下一記悶腿險些踉蹌摔跤,幸好他的臉上塗有顏料方得遮掩羞紅。地淵那頭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,不僅和對方將爺搭配得零零落落,左手羽扇還不時卡到義振堂甘將軍的板批,兩邊甘、柳將軍的默契拙劣無比。

  雙方范、謝將軍緊接著上陣,黃騰打的猴拳雖是臨時惡補卻也耍得有模有樣,對方跳得興起全力配合施展拳腳,黃騰的步法暨緩且穩,義振堂謝將軍的身段則是俐落靈活,這兩位將爺可說是目前為止唯一能看的搭配組合。反觀另外一組范、謝將軍可沒有如此默契,光玄縱有修長的肢體卻是不夠協調,跟不上對方將爺的動作便罷,手中枷鎖甚至差點打落義振堂范將軍頭上那頂圓帽,好在對方經驗老到並未因此亂了陣腳。

  兩團家將尬陣引來大批路人圍觀,坤叔這一團就快撐不住場面,四位將爺的腳步愈走愈保守、身段愈跳愈收斂,路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:「搞什麼鬼!兩邊的水準怎麼差那麼多?」、「高個子那邊簡直跟僵屍沒什麼兩樣!」、「那群將爺怎麼菜成這副德性?」、「沒出師也敢出來對尬!我兒子都跳得比你們好

  順進擔心路人的惡毒言論打擊年輕人的自信,果斷決定中止這場較量,拍手鼓勵說:「今日到此為止,兩邊都跳得很棒,幾位初學者表現得比我預期的好很多。」

  「素聞義振堂的將爺訓練有素,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。」古面師稱讚說。

  「古大師客氣了。」順進謙虛說。

  「順進哥,差不多該我們拜廟了。」義振堂刑具爺提醒說。

  「你先帶他們過去,我跟清河兄聊幾句。」順進說。

  「有什麼事嗎?」清河問說。

  「我想邀請你們晚上一起去新營」順進說。

  一陣低沉的『嗚~嗚~』號角巨響蓋過現場所有談話聲,十幾名號角手與一團鑼鼓陣簇擁著三人成隊的官將首陣頭,聲威浩蕩直線前行,居中的損將軍手持三叉戟不斷耍弄棍花,兩側的增將軍分持火籤令與虎牌腳踏三步贊。宗瀚未加思索脫口說出:「好奇怪的家將團,竟然只有三位將爺。」

  「虧你還待過家將館,竟然連官將首跟八家將都分不清楚。」坤叔糾正說。

  「誰規定跳過家將就得認識官將首。」宗瀚理直氣壯說。

  「我來解釋給你聽,家將頭載二郎盔、身穿斜肩布袍、手執羽扇和刑具,官將首頭載五佛冠、冠下掛高錢、身穿披肩戰甲、手持三叉戟和令牌。官將首裝有獠牙、假眉及鬢毛,家將臉上則沒有這些裝飾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還有,家將臉譜紋路細緻、顏色柔和,官將首則是線條粗獷、用色狂野。」古面師補充說。

  「這些外觀差異我也看得出來,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同?」宗瀚問說。

  「好像動作不太一樣」坤叔答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  「家將的身段與步法較為陰柔,帶有一股神秘威嚇感,官將首則相對重視剛猛氣勢。」順進接口說。

  損將軍斜眼瞥見家將在場,猶如大聖爺上身似的瘋狂舞弄戟花,一下子繞於腰間,隨後挾在胳肢窩,不一會又溜到跨下,甚至把三叉戟拋至四層樓高再伸手接住。古面師嘆氣說:「跳將首這個人身型搖擺、腳步不穩,不先把基本功磨練紮實,反而想一些有的沒的花招。」

  「我參訪新莊大眾廟所見的官將首身段硬朗,光是最基礎的豎戟動作,氣勢就遠勝此人數倍。」順進附和說。

  「正統官將首莊嚴肅穆,身段穩健腳步踏實,哪像他們搖搖擺擺耍一堆猴戲。」清河鄙夷說。

  「既然這麼愛耍花槍,乾脆加入女中儀隊算了。」古面師輕蔑說。

  「吵死人噠!」坤叔伸出小姆指掏耳朵說:「哪有人整路號角吹個不停。」

  所有人只顧著關注眼前的官將首,完全忽略身後站有一團瞠目怒視的八家將,宗瀚直覺感到背後有股龐大壓力,轉頭發現八名陌生將爺腳站三七步惡狠狠地瞪著他們,趕緊出聲示意己方將爺遮面避陣。怎知惡少謝將軍並不領情,開口罵說:「幹你娘咧!死老猴在講啥潲!竟敢嗆我朋友。」

  「年輕人講話別這麼粗魯。」坤叔皺眉說。

  「你們是哪一館的將爺?究竟懂不懂規矩?難道不知道開面以後必須噤口!」順進斥喝說。

  「你們這些遮遮掩掩的臭卒仔不配知道我們的館名。」惡少甘將軍說。

  「究竟是哪位流氓館主把你們教成這副無賴德性。」順進怒罵說。

  「你老母才把你教得不三不四,好膽大家找人來輸贏啦!」惡少夏大神說。

  清河擔憂冠天等人年輕氣盛火氣一發不可收拾,只得強忍心中怒意居中緩頰,坤叔與古面師亦不樂見衝突發生,擋在順進與惡少中間好言勸合。豈料對方打定主意鬧事聽不進任何勸阻,惡少秋大神偷偷摸摸繞過兩人,冷不防掄起金光鎚往順進臉部猛力砸去,危急之際,忽見德洪肩膀一震向後仰躺,旋即站直身子收起羽扇,迅捷步上前去赤手扣住那名惡少的喉頭。惡少家將團見狀掄起手中刑具一擁而上,坤叔等人尚不及勸阻,己方七名將爺已然火速降乩,甘、柳將軍各自揚起板批壓制對方後頸,范、謝將軍分持鐵鏈和魚枷鎖住惡少七爺、八爺,春大神倒轉手中木桶覆蓋惡少將爺頭部,夏大神手執烙鐵炮印對手胸膛,冬大神手中蛇杖幻化為真蛇緊咬惡少將爺的鼻頭。

  八位將爺同時倒退一大步勾出八名惡少之魂魄,身軀猛往下沉將他們押往混沌界,迅速通過奈何橋直奔城隍府,審判堂上再遇八名乩身,城隍爺不解問說:「諸位怎會押解幾名活人魂魄來此?」

  「遇上缺乏管教的惡劣少年,特地押來給城隍爺懲治。」甘將軍(冠天)說。

  「本座這就觀察他們犯何重罪,還得勞煩諸位特地前來。」城隍爺說完即往臺下掃視,幾名惡少的目光與祂對望剎那,當場嚇到褲襠一片濕熱。

  舉凡他們所犯下的穢言辱人、打架茲事、暴力討債、聚眾凌弱、恐嚇勒索、吸毒販毒、縱火傷人、竊盜搶劫、姦淫少女此類惡行,悉數透過眼神毫無保留全盤托出。城隍爺厲眼說:「諸位可以不信神明,但不可褻瀆神靈,尤其打著神明名號為非作歹者,應當罪加一等。本座念及你們年紀尚輕,距離審判大限尚久矣,先判入刀山刑獄懲治褻瀆神靈之罪,生平總帳等待日後再來核算。」

  將爺手持城隍喻令把人押至刑法司,行刑鬼差即刻扒光八名惡少的衣物帶往高台,隨後大腳踹入谷底那座由無數鋒刃堆疊而成的陡峻刀山,成千上萬刀刃沒肉入骨的劇痛使其哭嚎不已,八人被迫爬出山谷之時幾乎血肉無存。行刑鬼差等待八人長回皮肉,再次起腳將他們踹下刀山,如此反覆攀爬三回,八位將爺這才押解惡少還陽返回廟前廣場。

  順進瞧見八名惡少當眾閃尿、啜泣不已,隨後兩眼呆滯傻愣失神,猜不透冠天等人對他們動了什麼手腳,大聲斥喝說:「你們在幹什麼!」

  「將爺上身,別多問。」清河猛使眼色悄聲說。

  「本將只是略施幻術讓他們先行體驗地府刑獄罷了。」甘將軍(冠天)說完,將爺同時退駕,八名扮將者手足無措執起羽扇遮面,順進頓悟說:「若非清河兄提醒我還真沒察覺,果然眼神和架勢都不相同。」

  一夥人不再理會那群惡少,動身往廣場外圍移動,行至中途又聞戰鼓響起,宗瀚臉色凝重左顧右盼,順進表示來者是好友海山鎮家將館,八人總算卸除警戒。黃騰得知又有友館前來尬陣馬上精神抖擻,步伐邁得比平常大,手臂抬得比平時高,其餘七人亦被這股氣勢渲染得鬥志高昂,邁步晃肩大搖大擺,積極想要一雪前恥。坤叔見狀忍不住叨絮說:「你們這副模樣彷彿中猴似的,就不能正常一點嗎

  「這次你們待在場邊觀摩就好。」順進微笑說。

  義振堂的將爺拜廟結束緩步逼近,兩團家將會師在即,雙方刑具爺尚未行禮,兩邊的鼓手倒先較勁起來,海山鎮領頭那名男子面帶笑容走來,朗聲說:「進仔也來啦!」

  「很久沒在熱鬧場子遇到閔豪兄,要讓年輕人玩一玩嗎?」順進問說。

  「這有什麼問題,來吧!」閔豪爽快說。

  眾人無不凝神拭眼,屏息靜待這場兄弟館風雲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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