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頭熱鬥方止,這廂追逐未歇。

  瘟鬼的身軀產生劇烈形變,當即止步不再續往海岸行進,前班四大將見狀紛紛引燃鎮魂符朝他拋射過去。瘟鬼身中符術當下體形顯見萎縮,但卻未能令他恢復成原本的形態,只因瘟鬼非屬死靈亡魂,更非一般生靈煉化而成的精怪,故無魂魄可供鎮壓,僅可暫時壓抑其忿怨之氣,難以強收鎮魂之效。四位將爺掄起刑具盡情往他身上招呼,改以武力強行驅趕,瘟鬼每挨一下才不情不願踏出一小步,如此出手不下百餘回,隊伍距離沙灘仍有一里之遙。此刻將爺感到身上殘餘的毒素逐漸發作,只得不斷加速出手頻率,迫使瘟鬼快步前進,免得時候一久瘟毒攻心,恐將危及乩身性命。

  瘟鬼此時猛然憶起在渡水道長住處翻閱過的玄術典籍,遂模仿圖籙註解那般腳踏弓箭步,手握劍指對著范、謝將軍勾畫符文,怎知按照步驟比劃完畢仍未見到效果,反而招來兩位將軍鎖鏈伺候。瘟鬼反覆回想書中記載符號的正確畫法,迴身指向甘、柳將軍再次嘗試,果見指尖凝聚光球彈射飛出。二位將爺冷峻凝視這顆莫約乒乓大小的橙色光球,好似蝴蝶飛舞那般翩然飄來,由祂們的面部表情根本無從研判其內心究竟是怒?抑或是笑?

  甘將軍從容吐納調息,忽地猛力吐出一口大氣,使得光球調頭加速飛回,瘟鬼猝不及防反遭自己的術法襲中肩胛,當下燃起些許橘紅色小火苗,旋即熄滅冒出微量灰煙,除此之外啥事也沒發生。瘟鬼臉上不禁流露出既失望且慶幸的神情,正要鬆懈心防之際,乍聞『砰!』一聲轟然巨響,霎時肩頭炸開一個偌大窟窿。瘟鬼立即重組炸飛的軀體碎塊,並且收斂表情裝作渾然無事,秋大神(德洪)揮舞金光槌恫嚇說:「幹什麼東西!到了這步田地還想搞鬼,警告你最好給我安份一點,否則有你好受的。」

  「可惡!這道術法若能擊中甘鵬飛,保證炸得祂肢離破碎,可惜當初沒有認真研習渡水的招式,不然現下應當輪到我來凌虐祢們這些兇神才是。」瘟鬼喃喃碎語說。

  「哼~別搞笑了,此等三流巫術連不良於行的老嫗都能輕易閃躲,還敢作你個春秋大夢。」甘將軍(冠天)冷笑說。

  「干祢屁事!」瘟鬼回嗆說:「我只是在自言自語,祢沒事接什麼口。」

  「要是讓渡水老道瞧見你把他的獨門玄術使得如此不堪,倘若他還在世,也會被你給活活氣死。」春大神(君宇)嘲弄說。

  「閒話到此為止,還是儘早完成任務要緊。」柳將軍(地淵)提醒說。

  在前四將施以刑具和符術雙重威逼之下,瘟鬼心不甘情不願被迫前行,一面走著一面追想,渡水道長的藏書當中,還有哪些術法適合用來應付當下情勢。行走莫約百步,瘟鬼背著八位將爺偷偷摸摸畫符,稍後猝然躬身跪地,攤開大掌猛往地面一拍,剎時引起一陣地動天搖,將爺連忙分腿紮馬方能勉強站穩,強烈震波過去,眼前的建物與植栽盡數傾倒,周遭地表大多崩坍凹陷,少部份則是彎曲隆起,方圓百米範圍幾無平坦之地,數名將爺踏腳之處甚至出現地裂縫。所幸瘟鬼對於術法鑽研不深,加上本身並無雄厚的法力基礎,所以未能造成大規模災損,身處第三道防線的伶嬿僅是略感微震。

  瘟鬼起身重捏劍訣,預備再次畫符施法,謝將軍火速拋出手中的鐵鍊,捲住他的手腕強行制止,范將軍猛力擲出手中的鎖鏈,敲擊他的後腦使其暈眩。八位將爺擺開陣式包圍瘟鬼,謝將軍拆下鐵鍊反綑他的雙手,夏大神認為此處距離岸邊不過三、四百米,提議合力將他拖行至沙灘,柳將軍則認為此舉反而可能導致預料之外的變數,堅持遵照池府千歲指示以免橫生枝節,兩派意見皆有支持與反對者,一時間難下定論。

  家將團尚在商議當中,伶嬿逕自趨上前來報訊,湊近將爺耳畔悄聲密語。縱使伶嬿儘可能壓低音量,瘟鬼仍是隱約聽見她所陳述之內容,得知冒牌渡水道長已被揭穿身分,身肉先受瘟毒侵蝕,後遭登霄道長焚毀,而假冒者陟峰亦被老榕嬤禁錮悔過。最後一絲寄望破滅,空前的絕望感不絕湧上心頭,瘟鬼的情緒猛然一沉,不禁仰頭放聲長嘯,只見其外貌隨著心緒產生劇變,身軀迅即橫向擴展,腳掌急速分岔延伸,轉變為無數盤屈糾結的氣根,手指不斷延長旁出,形化為無數錯綜交雜的枝葉。

  伶嬿忽聞池府千歲傳音示警,命令她即刻帶領狗群速往內陸奔逃,因此得以安然撤離海濱,遠隔馬沙溝觀望事態發展。將爺隨即接獲池府千歲指示,告知祂們遠離瘟鬼,先行撤退從旁觀察,等到局勢確立再來設法應對。未料瘟鬼的形變過程遠比想像中來得迅速,將爺聞訊即刻拔腿起行,才剛邁出步伐,已然陷入茂密的沼澤林當中,與外界之聯繫全被斷絕。

  八位將爺忍受冷冽污水浸透足下草鞋的彆扭感,步行在滿是淤泥以及遍佈植物氣根的潮濕地表,還得不時側身閃避由枝頭垂掛下來的交纏藤蔓,惡劣地形拖磨著隊伍的行進速度。將爺腳步踏及之地,所有能跑、能游的活物紛紛逃竄走避,等待祂們路過,才有槍蝦、沼蟹、海蟑螂和彈塗魚等潮間帶生物,好奇地冒出頭來張望這群不速之客。坎坷不平的地表暗藏無數低窪洞穴,坑內層層沉積污穢的陳年稀泥,將爺小心翼翼避免誤陷流沙,每踏出試探性的一步,必當確認腳下踩實之後,才會接著跨出下一步。如此謹慎步行一小段路,忽聞腳下接連發出『噗嚕~噗嚕~』聲響,將爺低頭瞥見一處大型泥坑,斷續冒出十來顆大小氣泡,旋即嗅到一股濃烈的酸腐臭氣,夏大神迅捷掩熄火盆內的炭火,以免偶然迸射而出的細碎火星不慎引燃沼氣。

  在這漆黑的密林之內,天上星斗盡被繁盛的樹冠層所掩蔽,舉目僅見稠密叢生的扭曲樹莖,以及盤踞地表的交纏樹根,林中隨處皆是如此景象,身處其中著實不易辨識方位,家將團繞行一刻鐘之久,依然闖不出這片陰暗沼澤。夏大神耐性漸失,碎嘴雜唸說:「印象中,這片沙丘佔地並不遼闊,豈有走不出密林之理,我們該不會中了瘟鬼的幻術吧?」

  「應當不是,瘟鬼一向不諳術法,絕無可能施展如此複雜的幻術。」謝將軍(光玄)否定說。

  「不然這片沼澤森林究竟是啥玩意?」夏大神(宙雄)納悶問說。

  「瘟鬼通常生成於此類沼澤溼地,所以這隻瘟鬼可能是遭受強烈刺激,意外形化成他潛意識裡最為熟悉的環境,也就是孕育出瘟鬼的瘴癘密林。」柳將軍(地淵)臆測說。

  「我同意你的看法。」甘將軍(冠天)附和說:「換句話說,我們此刻正受困於瘟鬼腹內!」

  「這是你們施展無界眼觀察到的結論嗎?」冬大神(荒龍)問說。

  甘、柳將軍未再接口,僅是默然點頭示意,秋大神思忖片晌,打破沈默說:「既然不是幻術,便不能以術破術,必須仰賴雙腳走出這片樹林。」

  「實在猜不透,瘟鬼怎會形化成如此異常型態。」春大神(君宇)納悶說。

  「大概連瘟鬼也搞不懂自己為何演變至此,還是設法撤出沼澤林要緊。」范將軍(黃騰)說。

  秋大神揮扇畫符催動術法,將手中的金光槌分化為數百顆彈珠大小的金屬球,每走幾步便丟下一顆金球作為記號,不料步行數里依然繞回原地,沿路撒下的金屬球早被沼澤生物搬得四分五散。秋大神唸誦咒語撤回術法,再將金光槌形化為白鐵月斧,手執鐵斧見樹便砍,如此大費周章闢開道路,率隊往前推進百米,回頭發現先前砍倒的欖李、水筆仔與海茄苳等斷莖,居然陸陸續續自行接回殘根。秋大神兩次嘗試皆告失敗,改由冬大神釋放毒蛇令牠尋找出路,結果仍是不斷迂迴繞行,依舊無法脫出這片密林。

  八名乩身在此瘴癘惡地滯留過久,直被林中的腐敗臭氧薰得腹內胃酸翻滾不已,冠天與宙雄承受不住率先嘔出胃汁,德洪隨後跟進反胃作嘔,其他人雖能暫時壓抑這股不適感,卻也因為吸入過多沼氣,皆感頭昏腦脹恍惚欲睡。更加要命的是,先前吸入的毒粉開始顯現病徵,難敵新舊毒素內外交攻,所有乩身的意志力幾乎達到極限,若不儘速離開此片沼澤地,恐怕將會陸續退乩,屆時沒了將爺的神力庇護,絕難活過半個時辰。

  續行數百步,八人體力用盡紛紛癱坐在地,意識轉趨迷濛,除了地淵和荒龍,其餘六人臉上的面譜逐漸淡化。恍惚之際,冠天、光玄、黃騰、君宇、宙雄與德洪隱約察覺自己置身於一片開闊平原,正往一座單向拱橋緩慢飄去,來到蓄滿紅色血水的池畔,忽聞腦中響起熟悉的聲音說:「你們怎麼又來了?諸位大限未到本府拒收,趕緊返回

  光玄認出城隍爺的嗓音驀然驚醒,臉上的面譜瞬間轉濃,謝將軍勉強睜開雙眼,意外瞥見一道紅色光束筆直透射入林,立時振奮心神起身察看,確認自己並非眼花,趕緊喚醒所有將爺告知此事。甘將軍猛然想起,打從身陷密林與外界失聯迄今,依稀見過這道紅光不下三次,可惜再三忽略箇中玄機,以致於遲遲未能脫出這片沼澤林。

  家將團依循這道光束筆直前行,不料林中樹木驟然位移,以樹海戰術隔擋紅光直射而入,夏大神見狀不禁破口大罵,春大神好言苦勸祂保持冷靜。甘將軍登時憶起一件重要物品,伸手從腰際摸取池府千歲之令旗,嘴裡默念咒語,使令旗射出一道金色光束,依循光線持續向前推進。林木如活物般再度移位,意圖阻撓將爺行動,怎知樹莖一受金光照耀即便枯萎,眼前樹木接連傾頹倒地,甘將軍手持令旗開出一條寬敞直路,其餘將爺緊隨其後魚貫步出瘴癘密林。

  久違海風輕拂面,熟悉海潮縈繞耳。

  乍然吸入略帶鹹味的新鮮空氣,八位將爺精神為之一振,快步登上鄰近地區的制高點,居高臨下俯視瘟鬼全貌,只見他此刻形化而成的沼澤森林,涵蓋面積遍及整個馬沙溝外灘,無怪乎得以圍困家將團於林中久久無法脫離。就在將爺思索應對計策之際,整座密林有如一頭長滿青綠苔蘚的龐然蟄獸,突然在海上孤洲逕自活動起來,所有紅樹林灌木與伴生藤蔓,迅速往沙洲中央聚攏,堆疊成一道蟄伏於地表的身影,這頭巨獸凝聚成人形,先以手掌拄地撐起上身,接著雙膝跪地拱起下身,好似嬰兒學步那般緩慢爬行,未久即可一舉人立步行。

  目睹瘟鬼再次形變,家將團即刻拔腿奔回馬沙溝,火速趕赴外灘與之周旋對抗,前四班擺出四門陣將他圍困於中央,施法放大手中刑具,毫不留力盡情朝他身上招呼,後四季立於外圍護陣,看準空隙隨時出手支援。纏鬥片時,甘、柳、范、謝將軍心知光靠板批和鎖鏈,絕無可能擒服眼前這隻龐然巨物,甘將軍轉念重執令旗急誦咒語,發出一道焯耀金光照向瘟鬼,受到光束照射的樹木與藤蔓逐一凋萎,伴隨些許淤泥和污水剝脫落地。四位將爺不斷移形換位,盡數祛除附著在瘟鬼身上的植株,使其周身僅餘下泥團、石塊與生物屍骸,以及摻雜某些散發強烈惡臭的莫明物質,此時他的體形已然縮水逾半,高度來到五十米左右,此後金色光束再也發揮不了作用。

  瘟鬼除去多餘負累,身手反而變得愈加靈活,俐落踢出巨大腳掌,或踹、或踩、或踏,接連襲向手持令旗的甘將軍,使祂忙於走避躲閃無暇誦咒施法,柳、范、謝三位將軍伺機引燃鎮魂符朝他擲去,然而此舉僅能短暫抑制他的狂性,難奏擒伏之效。彈指間,瘟鬼迅即恢復活動力,手腳並用進行反擊,四大將自顧不暇,外圈的四大神連忙趨前支援,各自催動咒術攻向瘟鬼,春、夏、秋大神施展的術法未見成效,直到冬大神彈出的水藍色光球擊中他的腹部,終使瘟鬼凍成一根巨大冰棍。

  八位將爺趁隙休養調息,忽見遠方出現一道身穿武差衣飾的嬌小身影,手執令旗疾奔而至,甘將軍趕緊迎上前去,這才察覺來者竟是伶嬿,納悶問說:「池二王爺怎會派妳前來?有這麼缺人手嗎?」

  「臨時接獲池王爺命令,要我親跑一趟遞送令旗,只得就近找尋乩身。」劉將軍(伶嬿)解釋說。

  「事出突然,確實難覓適當人選,怪不得挑上伶嬿。」秋大神(德洪)點頭說。

  「如此慎重其事,想必至關緊要,池二王爺可有特別吩咐?」謝將軍(光玄)問說。

  「諸位接令之後自然明白。」劉將軍(伶嬿)遞出令旗說。

  甘將軍拱手行禮接下令旗,不禁脫口說出:「地源火?!」

  「難怪池二王爺再三叮囑不得怠忽」劉將軍(伶嬿)喃喃唸說。

  「不會吧,殺雞焉用屠牛刀!」柳將軍(地淵)訝異說。

  「話不能這麼說」劉將軍(伶嬿)說:「數百年來,還未見過如此冥頑不靈的瘟鬼。」

  「雖是如此,此火非同小可,稍有差池便會釀成巨災。」謝將軍(光玄)憂心說。

  「無需緊張,既然池二王爺費心調借地源火,我們可得妥善運用才是。」夏大神(宙雄)老神在在說。

  「對付區區一隻瘟鬼竟然得動用此火,然而除此之外卻也別無貳法。」范將軍(黃騰)鎖眉說。

  「若無別事,本將先行告退。」劉將軍(伶嬿)指向逐漸轉醒的瘟鬼,快速說完、迅即離去。

  太初時期本無一物,渾沌元氣瀰漫,歷經漫長歲月催化陰、陽二氣,至此方有天地之別。宇宙形成之始,無盡烈焰充斥天地,玉清、上清、太清三位天尊齊力將此創世火源一分為二,陽火歸天,陰火屬地,此後寰宇之間方能孕育萬物。封存天界的陽火又稱天源火,藏於通明天彌羅宮,初交予統執天道的玉皇上帝託管,後轉由職司火事的火德真君看顧;封存地界的陰火則稱地源火,鎮於五嶽之首泰山,初交予執掌地律的地母娘娘託管,後轉由主宰冥界的東嶽大帝看顧。正因天、地源火乃萬火之源,是故天地萬物無一不能焚燬,非但不易控制,所觸發的火勢更是難以撲滅,倘若天、地源火意外結合,恐將招致毀天滅地之災,若無特殊事由絕不輕易外借。

  范、謝將軍代執春、夏大神手中的水桶與火盆,甘將軍把令旗投入火盆內,即見火苗由澄紅逐漸轉為亮藍。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大神圍繞著火盆,分別立於東、南、西、北面,春大神持穩羽扇輕觸盆緣,揚起右臂牽出一絲火舌,唸誦咒語使地源火昇空幻化為龍形,由東向西速往瘟鬼飛騰而去,只見火龍忽大時小不住盤繞遊走其身,夏、秋、冬大神陸續施以相同手段牽引火舌,催動術法依序幻化為雀形、虎形、龜蛇,分別從南、西、北面撲向瘟鬼。

  身受四道獸形火勢夾攻,瘟鬼慌亂揮舞雙臂猛力拍打軀幹,完全沒能阻止地源火熔燬其身,范、謝將軍伺機施展符法使他懸空離地,四大神輕晃羽扇兢兢業業操控火舌,避免火勢失控延燒旁物。瘟鬼仍不死心,激烈扭動通紅的身軀,瘋狂擺動四肢,哪兒的火勢較弱便往該處鑽去,企圖擺脫不絕撲身而來的地源火,四大神見狀當即馭火追擊,遠遠觀之,猶如蒼龍、朱雀、玄武與白虎四頭神獸,翻滾於空中與之對抗搏鬥。四大神屏氣凝神持續搖晃羽扇,眼前的龐然身形已被燃逝逾半,瘟鬼心知東、南、西、北四方絕無活路,動念欲從上、下方逃離,甘、柳將軍及時識破他的意圖,二話不說牽引火舌,施法使之化為太極陰陽魚形,分別從上下方封鎖瘟鬼頂端與底部的生門。

  歷時一刻鐘,地源火終使瘟鬼的龐大軀體焚噬為無形,燃焰煨燼悉數墜落入海,六位將爺輕搖羽扇收回殘餘火舌。海面冒出濃密的灰色煙塵升上天際,凝結為形似五官的猙獰人臉,將爺仰頭觀之,皆無把握眼前這些灰煙是否會再聚成實體形態。甘將軍執起池府千歲令旗,欲請龍宮將領前來商議,甫唸誦完廣德龍王之尊號,即見一道水龍捲由外海迅速襲至,把飄散雲端的飛煙盡數捲入海裡。

  八位將爺瞠目愣望此一意外變化,未久即便想通究意發生何事,齊時鬆一口大氣,躬身向逆戟元帥拱手致意,轉身振步撤離馬沙溝,就近尋找幾張公園長椅安穩坐下,致力於驅除乩身體內的殘餘毒素。

  東方乍現亮白,晨雞引吭鳴啼,甘將軍(冠天)起身說:「時辰不早,雖然他們體內尚存微量瘟毒,料想以這些乩身的體魄應當承受得住才是。」

  「走吧!該返回呂宅向池二王爺繳令去了。」謝將軍(光玄)同意說。

 

 

  半眠半醒之間,隱約聽聞一陣『嘩啦~嘩啦~』的沖水聲,坤叔踢開涼被下床察看,瞧見冠天、君宇與荒龍一臉疲憊,蹲坐在浴室門外排隊等著沖澡。來到一樓撞見黃騰盥洗完畢,拎著衣物準備上樓睡覺,宙雄則與光玄、德洪猜拳決定先後順序,坤叔未再多言,放輕腳步逕自返回臥室。

  日正當中,清河瞧見八人陸續下樓,忍不住開口問說:「你們今天怎會這麼反常?」

  「有嗎?」地淵反問說:「我們正常得很,哪裡反常?」

  「一夜未眠肯定累個半死,結果你們寧可等著排隊洗澡也不先睡,這還不夠反常?」坤叔說。

  「沒辦法,昨晚被那些爛泥巴和污水潑到渾身髒兮兮,當然得先沖洗乾淨才睡得著。」德洪說。

  「想不到那隻瘟鬼竟然化身為一片沼澤林,差點把我們困死在裡面。」荒龍接口說。

  「這麼驚險!」清河好奇問說:「最後到底有沒有逮到他?」

  「當然沒有,變成那副巨怪模樣,誰有本事捉得住他。」君宇回答。

  「嘿嘿~這次確實沒能逮住瘟鬼。」宙雄洋洋得意說個沒完:「因為,我們把他給滅了

  坤叔嗯嗯啊啊隨口應付,並未意識到可能經歷一場兇險瘟疫,一心只想到現下瘟鬼既除,池府千歲完成使命便要歸返祖廟,忽覺一陣莫名的失落感溢上心頭,逕自來到神案前徘徊踱步。清河倒是顯得興致勃勃,驚訝問說:「咦?聽說瘟鬼受到任何創傷都能快速復原,你們究竟是怎麼辦到的?」

  「說來話長」光玄提不起勁說:「我覺得身體不太舒服,想先回家休息。」

  「不要緊吧?廚房裡頭有準備午餐,你們吃完再回去。」坤叔關心說。

  「不了,我也覺得肚子怪怪的,現在完全沒有胃口。」黃騰有氣無力說。

  「好吧,記得保重身體。」坤叔交代說:「對了,千歲爺下星期就要回歸萬福宮安座,指定你們扮將護送鑾駕,這幾天好好準備一下。」

  八人返家陸續發病,其中冠天、地淵、德洪與荒龍四人體內已無瘟毒殘留,僅受到沼氣影響,稍有惡寒、暈眩、噁心、食慾不振等輕微症狀,休養二到三日便已痊癒。至於光玄、黃騰、君宇和宙雄,先前吸入大量毒塵仍未完全排出,是故病症比起另外四人嚴重許多,直到出陣日仍未完全康復。

  池府千歲返廟當日,坤叔與清河大早備妥牲禮來到神案前祭拜,聽見門外人聲鼎沸、喧嘩不絕,似乎聚集不少湊熱鬧的鄉民。坤叔燒完香走向窗邊,探出頭向外察看,瞧見一頂大神轎擺放在騎樓下,轎前站立數名輕鬆談笑的八音樂手,步出門外仔細一看,轎後列有南管樂隊、鑼鼓陣、布馬陣、大鼓隊、哨角隊等諸多陣頭,擠滿這條寬度不及九米的老巷弄。坤叔自知並未聘請民俗藝陣,滿腹疑惑望向清河,只見他聳肩表示不知情,忽見"頂茄萣放送頭"蔡太太躲在自家門前探頭探腦,這才搞懂何以有此陣容。坤叔趨上前去問說:「這些都是妳的傑作?」

  「怎麼可能,我可請不起這些陣頭。」蔡太太心虛回答。

  「坤兄不是這個意思,肯定是妳到處宣傳,所以才有熱情鄉親主動邀來這些藝陣。」清河猜測說。

  「失禮噠,我認為這是好事一件,忍不住向幾位親友提起」蔡太太小聲說。

  「沒人責怪妳,雖然千歲爺無意張揚,不過把場面炒得熱鬧也不是壞事。」清河說。

  「哈~妳這張嘴巴若是分得清楚什麼話該講、什麼話不能講,那可真是不錯的好鄰居。」坤叔笑說。

  「快別這麼講,我會害臊噠。」蔡太太朗聲說。

  就在三人談話同時,八名扮將者陸續抵達,到齊之後立刻換上家將服,等待古面師前來為他們點繪臉譜。一夥人幾日沒見,甫聚首隨即暢聊開來,荒龍問說:「聽說學長連續腹瀉數日,假如現下有人在你面前提起那三個字,應該沒氣力整人吧?」

  「你可以儘管嘗試,看我會不會整死你。」黃騰強打精神瞪視說。

  「別這麼兇噠!」荒龍吐舌說:「我之所以這麼問,主要是想確認你的病情要不要緊,看來是復原良好。」

  「哼,剛開始不只是拉肚子而已,還嚴重脹氣,當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人體水火箭。」黃騰手捧腹部說。

  「哈哈~你怎會想到這種譬喻,那不就在坐馬桶上昇空,應該會撞破天花板吧!」冠天大笑說。

  「幹嘛笑成這樣?」德洪疑惑說:「水火箭是什麼鬼東西?」

  「先在保特瓶裡面裝入少量的清水,接著灌入大量空氣,隨後打開噴氣嘴,就會看到水火箭『噗~噗~噗~』的一飛衝天,準備逆風高飛囉!」冠天比手劃腳說明。

  「咦?我在電視上看過這玩意,以你的體格應該飛不上去,我想強力水壓會先把馬桶給衝破。」坤叔開玩笑說。

  「你才知道,所以我家換了一座全新的黃金馬桶,坤叔改天要不要過來坐坐?」黃騰接口練瘋話說。

  「呵,你們真是夠了。」地淵關切問說:「聽說小炫前幾天高燒不退,有沒有好一點?」

  「好多了,現在只剩下鼻子不通,喉嚨也還有點痛。」光玄回答。

  「咳~咳~」宙雄哀怨說:「我也病得不輕,全身骨頭痠痛得要命,怎麼沒有人來關心我。」

  「急什麼噠,總有一天輪到你。」清河回應說。

  「唉,將爺退駕之前怎麼不把體內的餘毒全部逼出來,這樣我們就不必受罪吃苦」君宇埋怨說。

  時晨一到,坤叔捧起神像移至神轎內,古面師畫好八張臉譜,將爺吃下祭拜過的白飯,法師緊接著畫上鎖口符,清河為他們披上紅色彩帶。儀式完成準備出發,宗瀚這才慌慌張張奔來,就在眾人進行注目禮之下,揹上刑具小跑步來到轎前,率領將爺出陣開路。鑼鼓、八音與炮仗聲同時起奏,綿長隊伍浩浩蕩蕩啟程,沿路圍觀人潮遠比預期中來得蜂擁,原本半小時不到的路程,今日花費一倍時間仍未走完。

  神轎抵達萬福宮,家將團於廟埕拜禮洗籤完畢,宗瀚原本有意引領八人進入辦公室休息,結果禁不住圍觀群眾鼓譟要求,拖著疲病的身軀,臨時增加四門陣、八卦陣與七星步等陣式演出。八名扮將者的家人全數來到現場,尤其是地淵和光玄,專程邀請雅姍和怡玲前來觀禮,是故跳得加倍賣力,舞得特別起勁,一心力求完美演出。或許是久當乩身所以熟記將爺的肢體動作,不久前還跳得零零落落的八位新手,今日彷彿脫胎換骨般表現得似模似樣,又或者是因為缺乏比較,無法突顯他們火候不足罷了。

  廟前廣場,家將表演持續進行,主委盛豐前來迎接池府千歲回宮安座,坤叔從神轎內謹慎端出神像,在清河與文良的陪同下步入正殿。

  就在坤叔放置神像的同時,廟方委員與信眾齊聲大喊『進喔!』

  安置妥當,現場觀禮群眾高聲齊喊『發喔!』

  等待道士與法師誦經完畢,盛豐正式宣布安座儀式圓滿功成。

  熱鬧滾滾的委員會辦公室,古面師正在為八名扮將者卸除臉上油彩,宗瀚則在一旁手慌腳亂幫倒忙,坤叔、清河與文良走進門來,逐一向八人的家長招呼致意。坤叔與光玄的阿爸立昌本為舊識,兩人久未碰面,打開話匣子便聊個沒完,榮富尾隨而至加入話題,不經意瞥見光玄身邊站立一名臉頰長有深邃酒窩的甜美女孩,細心為他拭去前額的汗水,不禁笑說:「昌叔,看你兒子春風滿面的,想必正在熱戀中。」

  怡玲察覺到眾人的目光投射過來,掩著羞紅的臉龐急忙躲往牆角,立昌東張西望問說:「有這回事!我怎麼都不知道?」

  「看來應該交往不久,那女生還會害臊咧。」榮富暗地指向角落說。

  「咦?那裡不只一人啊!」坤叔好奇說:「難不成兩個都是?」

  「玄仔,還不過來跟阿爸介紹一下,哪個才是你的女朋友?」立昌大聲問說。

  「左邊有酒渦的那個就是,另一位是地淵的菜,這兩對都是我牽的紅線。」宗瀚得意說。

  「你們七個人去聯誼才湊成兩對喔?實在有夠掉漆,比我們當年遜色不只十倍。」坤叔揶揄說。

  「那次聯誼不是不歡而散嗎?你們兩個竟然瞞著兄弟們偷偷跟對方約會,可惡啊!」宙雄驚訝說。

  「我之所以私底下聯絡怡玲還不是為了大家的幸福著想,等到誤會冰釋自然會幫你們鋪路。」光玄緊張辯解說。

  「那可真是委曲你了,白聖人!」怡玲嘟嘴說。

  「遙想七夕當日,咱們還一起參與去死去死團的快閃活動,快意咒罵天下有情人,沒想到白衣蒼狗,今後你們也成為我詛咒的對象之一。」德洪感慨說。

  「猴囝仔,你是連恁爸也一起詛咒下去就對了!」德洪的阿爸罵說:「自已沒路用交不到女友就給我認分一點。」

  「你是在遙想個頭!」地淵碎唸說:「沒事提到去死團幹啥,講話也不會看一下場合。」

  「看來得儘快幫他們物色對象才是,免得一天到晚怨氣纏身。」雅姍笑說。

  此時盛豐急急忙忙衝進辦公室,大聲嚷嚷說是池府千歲有要緊事交代,催促坤叔等人立即隨他前去。坤叔問說是否又見神案浮現昊天鑾文,盛豐一昧搖頭支吾難言,大夥跟在他的身後來到偏殿門口,家將親屬團亦隨之前往圍觀,瞧見一道裝束紫袍玉帶的軒昂身影,雙手擱於腰後凜然立於殿內。眾人看得一頭霧水,盛豐解釋是池二王爺降駕顯聖,文良半信半疑趨上前去試探真假,不料遭受一股無形氣勁阻隔於三步之外,全然無法迫近其身,只好摸著鼻子安分退至殿外旁觀。

  池府千歲緩緩轉過身來,揮手示意八人進入偏殿,宙雄一馬當先跨過門檻,迫不及待問說:「請問千歲爺有何吩咐?」

  「本座欲收諸位為契子。」池府千歲說。

  「當然好啊,乾爹。」宙雄欣然說。

  「那我們該要如何表示?」光玄問說。

  「每年本座誕辰,準備牲禮回萬福宮祭祀即可。」池府千歲說。

  「按照習俗,契父應該會賜予平安符給我們佩帶吧?」荒龍問說。

  「理應如此,此外尚有一禮相贈。」池府千歲說。

  神明賜禮應當不致於太過寒酸,有人希望獲贈情緣,有人渴求學歷文憑,有人祈望廣進財帛八人滿懷心思殷殷期盼,豎直耳朵恭敬聽祂宣布,眾耳關切之下,池府千歲明白說出「終生無疾」四字。八人聞言先是一愣,旋即察覺身上病徵瞬間消逝,隨後對此賜禮各具想法-宙雄憶及祖父久臥病榻之苦,獲此大禮喜出望外;光玄與黃騰頓感通體舒暢,心想若能一輩子無病無痛確實受用;少數人則因欲念過大,進而感到些許失落;也有人並未覺得特別欣喜,僅認為此禮聊勝於無。

  然而殿外的年長親屬團對於生老病死較有深刻體會,所以反應熱烈許多,低語之聲不絕於耳,君宇的阿母忍不住脫口說出:「我還有一個大女兒和小兒子,不知道千歲爺需不需要

  「妳別這麼貪心啦!」君宇的阿爸連忙勸阻,隨後轉頭致歉說:「千歲爺,失禮噠。」

  「無妨。」池府千歲說:「呂乾坤,本座亦有薄禮贈之。」

  「在下並未付出多少心力,怎麼好意思祈求報償。」坤叔客氣說。

  「毋需推辭,本座意欲成全你內心渴望之事。」池府千歲說。

  「多謝千歲爺。」坤叔聽得滿腹疑惑,根本搞不清楚此話何意,無論如何還是先謝過再說。

  宣告完畢,坤叔等九人作揖行禮,池府千歲拱手回禮,渾身散射出無數道祥瑞慈光,耀眼光華過去,僅見一名身穿肚兜的乩童立於神案前。家將親屬偕行步出廟殿,表演藝陣陸續撤出廟埕,圍觀群眾隨之四散離去,廟宇回復往常的莊嚴肅穆。

  農曆仲秋十五,坤叔劃著月曆總算盼到此日,確定兒子實踐承諾返鄉過節,按照往例起個大早整理那台老廂型車,稍後忙著清掃所有廳房,等到明洋、蕙芳與文良到齊,當即依約驅車前往黃金海岸。

  相同一片大海,卻在不同時節呈現異樣風貌,入秋以後風勢改由西面吹來,驅走了燠熱空氣,攜來了怡人涼風。一行人愉悅談笑,悠哉漫步在這片廣闊的沙灘上,文良拉著明洋漸走漸遠,交頭接耳說起悄悄話,坤叔只好對著蕙芳滔滔述說前一陣子發生的不可思議見聞。不知不覺一個鐘頭過去,故事尚未完結,明洋突然折返打斷兩人談話,插嘴說:「阿爸,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。」

  「幹嘛這麼嚴肅?儘管說吧。」坤叔納悶說。

  「等囝仔出世以後,我和蕙芳打算搬回茄萣定居。」明洋說。

  坤叔一時反應不過來,傻愣愣地盯著兒子與媳婦,兩人接連點頭,文良積極附和贊聲。

  移時,坤叔回過神來連聲道好,顧不得熙來攘往遊客的異樣眼光,倒頭躺臥在沙灘上咧嘴大笑,雙掌把玩著身旁的鬆綿海沙,隨後伸出食指勾繪一棟房屋,明洋見狀彎下腰去,接手在屋內補畫四道人形。坤叔不禁微揚嘴角,仰頭直望碧藍天頂,享受沁涼海風輕柔拂過臉頰的愜意感。

 

《全文完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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