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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日頭緩緩爬昇至頂點,熱辣金光垂直照映溪面,瀲灩波光眩人眸目。

  二仁溪畔坐著一名年約六旬的垂釣者,瞇著眼睛吃力地盯著溪面,深怕一時疏忽錯失魚訊,而浮標兀自飄浮於水面,許久未見動靜。釣者研判魚餌已溶化殆盡,遂將釣組收回岸邊,捏一丸紅餌緊實包覆魚鉤,熟練地拋回溪中。浮標初入水時呈現頻繁的狹幅震動,顯然只是活動於上泳層的幼魚群在啄食餌料,莫約十餘秒鐘,再度進入靜止狀態。

  『喀啦~喀啦~喀啦~』腳掌踩踏於碎石子溪床所發出的規律磨擦聲,自上游不遠處傳來。

  垂釣者將目光移開浮標,抬頭尋找腳步聲來源,見一位身材精壯膚色黝黑,穿束專業溯溪裝備的中年釣客,揹著釣具朝向下游緩步走來。那人瞧見垂釣者轉頭望向自己,揮手說:「坤叔午安。」

  「榮富,好久不見。」坤叔微笑說。

  「釣況如何?」榮富走近問說。

  「早上還不錯,但過了十一點就不見大魚出來咬餌。」坤叔拉回魚籠展示說。

  「是啊,我也覺得愈接近中午釣況愈差。」榮富說。

  坤叔手遮前額仰視日頭,接著低頭觀看收陽光熱能的溪水,接口說:「時近中午,水溫升高使得魚群的活動力減低,大魚的索餌意願也跟著降。」

  「英雄所見略同,所以我釣竿收一收準備回家囉。」榮富輕拍肩上的釣具包說。

  「這麼早就收竿,打算養足精神下午再戰嗎?」坤叔問說。

  「不了,我從早上五點多釣到現在,也該回去休息了。」榮富回答。

  「這樣啊,你吃飽沒?陪我吃過午飯再走。」坤叔指向溪床上的雜物堆說。

  「家裡媽祖婆來電開示,要我一定得吃飯。」榮富微笑回應。

  「聖母打電話給你!祂跟你說些什麼?」坤叔滿臉驚訝問說。

  「坤叔誤會了。」榮富笑說:「媽祖婆是指老婆大人,剛才接到她的電話,說有幫我準備午餐。」

  「哈~原來如此,害我嚇一跳。」坤叔聽莞爾笑,隨催促說:「那你得儘快回去,別讓老婆等久。」

  「不急,反正她煮一頓飯比生小孩還慢。」榮富問說:「對了,坤叔打算釣到幾時?」

  「現在日頭正炎會咬人,待會吃過午飯先找地方小歇一下,等到下午三、四點日頭回軟再來作釣。」坤叔回應說。

  「竟然比我這年輕人還耐操,真是了不起!」榮富豎起姆指稱讚,接著說:「時間差不多了,我先走一步。」

  「慢走,改天有空來我家坐一坐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差點忘記,阿爸今年寄來幾斤石桌上等冬茶,特別交代留兩包給坤叔,改天專程帶過去給你,大家邊哈好茶邊開講。」榮富說。

  坤叔推滿笑容點頭好,寒暄幾句,榮富這才道別去。

  摩托車順沿產業道路迂迴繞行,迴盪於溪谷的二行程引擎聲,隨著車輛遠離而趨微弱,直到完全消逝耳際為止,二仁溪畔恢復寧靜,僅聞未曾間斷的潺潺流水聲,偶爾伴雜幾聲不甘寂寞的蟬鳴。毒辣日光無情侵咬皮膚,滲出的汗水帶走力,重覆幾次不見效果的換餌、拋竿動作,坤叔漸感意興闌珊,漫不經心把玩溪床上的雜草。

  偶爾刮起幾陣徐徐南風,隱約夾帶月桃葉的香,隨著空氣飄送至鼻腔。坤叔此刻總算想起,該是時候照顧一下空虛已久的脾胃,索性釣竿擱溪床,順手撿拾幾顆鵝卵石加以固定,起身走到後的置物堆旁,拽出一只深灰色背包。坐回原位撥開粽葉,儘可能地張大嘴巴,一口咬下半顆肉粽,直到米飯塞滿口腔,兩頰如球般脹才肯罷休。糯米香溢滿口鼻,米粒順著食道嚥下胃袋,腹內的飢餓感當即獲得舒緩,第二口開始,坤叔改為小口慢食,仔細感受五花肉、香菇、鹹蛋黃等餡料之美味。嘴裡品嚐月桃葉滲入米飯熟成之香氣,眼底盡覽白鷺鷥循著溪岸覓食的景緻,夏日午后理當如此愜意。

  然而此等悠閒時刻轉瞬即逝,稍不留神,浮標便讓魚隻給拖入溪底。突如其來的猛烈漁訊迫使坤叔不得不凝神應對,起身跳離舒適的休閒躺椅,左手捧著尚未完的肉粽,右手慌忙撥開鵝卵石,抓起竿柄迅速揚竿。這回果然沒令坤叔失望,竿頭立時沉重下彎,兇的爆發力顯示上鉤之物體型不小,魚兒拖著釣鉤在水東游西竄,釣線這股蠻橫力道扯得左晃右移。由於坤叔選擇的釣點位於二仁溪中游,魚體普遍不如出海口段那般粗大,索餌習性也較為龜毛,因選用小一號的子線與母線,沒想到竟然遇上預料之外的大傢伙前來就餌,細線搏大魚,著實考驗釣手的技術與耐性。

  線組游移時不絕發出的咻咻聲響,更加刺激坤叔亟欲征服這尾大物之決心,小心翼翼操控著釣竿,利用釣竿本身的彈性消緩魚隻的拉力,不敢硬以蠻力與拚搏,以免釣線承受不住拉扯力道硬生繃斷。另一方面,為了防止魚隻鑽入岩縫,還得順勢持穩釣竿避免讓線,免得魚兒逮到機會脫鉤遁逃,只能與其形成拉鋸之勢,一點一滴損耗的體力。僵持到腕部肌肉痠痛不已,消耗戰術終見效,釣線彼端的抵抗力道逐漸喪失,水的銀白魚體輪廓漸明,起魚時機儼然成熟,遂舉起竿頭將魚隻緩緩拖回岸邊。魚頭即將浮出水面之際,冷不防聽聞『潑剌~』水聲,大魚倏地躍出水面凌空翻騰,以銳利的鰓蓋割斷釣線,落水當下迅即擺動尾鰭入溪底,竿頭失拉力瞬間恢復筆直。事情發生太過突然,坤叔連個殘影也沒見著便讓魚兒揚長而去,忍不住驚呼說:「這是啥情形?竟然給我洗鰓!究竟是啥怪物?」雖然盡可能小心謹慎,仍讓這尾狡滑大魚給脫逃,坤叔想到無緣目睹牠的真面目,不覺扼腕長歎。

  坤叔盯著斷裂的釣線喃喃碎唸:「早知道就先收竿再吃飯...不對,應該先釣起這隻大物休息!」

  悻悻然收回釣具,坤叔一屁股坐回折疊躺椅,調整到最舒適的姿勢,捧起適才餘下的肉粽繼續享用,吃完一顆再接一顆,直到肚皮如鼓撐起方休。

  飽餐後的坤叔非但未有睏意,反而像似精力旺盛的少年,頂著烈日站在溪岸邊打起水漂。小石子觸水面瞬間激起陣陣漣漪,剛熱身時只能連續彈跳次,熟手後逐漸增加到三次,偶爾能夠打出四次彈跳,愈玩興致愈發高昂,企圖進一步挑戰連五彈跳的最佳紀錄。坤叔蹲坐在溪床上,手裡忙著東挑西揀,起一顆扁平光滑且重量適中的橢圓形小礫石,迫不及待跑到水邊,側彎身子、壓低肩膀、手臂後擺,卯全力朝向水面丟擲過去。未料,出手瞬間礫石竟從指縫溜出,偏離了原本預定的飛行軌道,意外砸中露於溪面的大岩石,反彈飛回的礫石強襲至眼前,坤叔雙掌掩面緊急蹲下,驚恐大喊:「阿娘喂!」

  礫石『咻~』一聲從頭頂上削過,好在坤叔投擲當下即便察覺手滑,方能及時應變閃過飛石襲擊,個半秒鐘,恐怕免不了當場掛彩。

  『咔噹~咔噹~咔噹~』礫石落地後不住彈跳滾動,與溪床上的石頭擦撞出輕脆聲響,最後落入茂密的草叢內,撞出『噠~』一聲詭異悶響便戛然而止。坤叔聞聲回頭觀察礫石撞上何物,無奈蘆葦莖長得既高且密,僅可勉強瞥見裡頭有一色物體,無法見其確切形貌,於是起身趨近查探。

  來到蘆葦叢外,坤叔彎下腰隨手撿拾一根乾枯樹枝,伸入草叢使勁反覆攪,只見大批蟲蟻急往空曠處竄逃,花了一會兒功夫總算恢復平靜。謹慎起見,坤叔掄起樹枝準備二度撥草,忽地,一條體長遠遠超過兩米的墨綠色大蛇冷不防探頭鑽出,電光石火齜牙襲來,猛然咬中坤叔手中的乾樹枝。首襲落空,大蛇縮回頭頸,蜷曲身軀蓄勢發動二次攻擊,倏地,蛇頸往前一伸,蛇身旋即如彈簧般激射彈出,眼見蛇口對準小腿撲咬過來,坤叔急忙向後跳躍避開,落地時腳下一個踉蹌,險些便要仰躺倒地,所幸及時穩住身形,方能趕在最後一刻及時撤退,躲過牠的第三波奇襲。連番攻擊落空,大蛇尚無意退讓,原地盤起身軀昂首舞弄蛇信,是試探?抑或是示威?

  人、蛇對恃十餘秒鐘,坤叔凝神觀之,認出這條蛇為俗稱臭青母的王錦蛇。雖然不具毒性,但若被牠的尖牙咬中亦不好受,坤叔無意招惹此一兇猛巨物,持穩樹枝盯緊大蛇,緩步退拉開雙方間距直至十步之遙方止。眼見對方主動示弱,臭青母亦無意進犯,調頭擺動蛇腰貼地爬行離去,近三米長的身軀漸遠漸微,其蹤影最終消逝於遠處溪床。坤叔長呼一口大氣,慶幸好有事先打草驚蛇,而非鹵莽闖草叢,否則平白遭蛇吻可不好玩

  卸下緊繃情緒,全身僵硬的肌肉漸獲鬆弛,相對之下,下腹部傳來的壓迫感卻是愈趨緊繃。坤叔喃喃抱怨說:「可惡,怎說來就來,這下可慘了,一時半刻都憋不住。」

  坤叔抬頭張望,舉目只見滿是砂石與雜草的空曠溪床,根本沒有可供掩蔽的隱密場所。反正此處別無他人,不如就地解決膀胱之急,坤叔火速解開皮帶拉下褲頭,適逢一名少婦騎著鐵馬經過產業道路,居高臨下望見溪床上有個老頭隨地小便,下意識地扯開喉嚨放聲尖叫。然而,坤叔所受之驚嚇不亞於該名婦人,倉促收回股間傢伙轉身背對產業道路,強行忍耐來自攝護腺的無聲抗議。靜待尖叫聲遠離,顧不得究竟是啥莫名液體滴落鞋頭,連忙手提褲頭夾緊大腿,踩著小碎步直往五百米外的路橋奔去。

  歷經一番折騰,坤叔總算來到路橋下解放生理需求。霎時,頓感膀胱負擔驟減,渾身舒暢無比,輕步緩行返回釣點,壓根忘了草叢內事物,腦袋裡只想著應該換上幾號釣線,才夠資格對抗那尾脫逃的大物。

  腕錶上的短、中、長三根指針,於右上方三十度角附近重疊,提醒坤叔是時候撤退了。印象中沿著產業道路開往上游,途中似乎有座涼亭可供休憩,於是著手收拾釣具、折疊椅、隨身冰箱等各項裝備,來回數趟逐次搬運上車,準備移至該處暫歇。

  頻繁走動所引發的震波,驚擾到躲藏於石縫中避暑的攀木蜥,倏地從岩石底下鑽出,神經質的在溪床上拔足狂奔。忽見此一莽撞暴衝的黑影,以為又是啥款凶猛惡蟲來襲,坤叔嚇得跳起身子警戒,待他凝神瞧個明白,才知原來是隻無害的小蜥蜴。發覺只是虛驚一場,坤叔抱著好奇心悠哉觀望,瞧這隻攀木蜥準備嬉鬧到幾時,只見牠緊張兮兮侷促喘氣,稍有風吹草動,便瞎忙著四處竄逃。一想到自己竟被這般無膽的小動物給嚇著,不禁自嘲說:「嘖~肯定是阿母忘了生膽子給我,居然怕了你這小傢伙。」

  坤叔玩心再起,冷不防拔腿追趕攀木蜥,欲將適才所受之驚嚇悉數奉還。幾經追逐,攀木蜥無預警轉彎衝進草叢內,蘆葦莖被這隻小玩意攪動得窸窸窣窣作響,騷亂過後,再也尋不著牠的蹤影。隱約之間,坤叔再度瞥見那件色物體,這才猛然想起適才所忘卻之念頭。雖然有意進入一觀,然而先前險遭蛇吻的餘悸猶存,探查與否,一時間猶豫難決。

  抵不過好奇心驅使,坤叔再度拾起方才棄置的乾樹枝,轉身趨近蘆葦叢,再三撥動草叢確無蛇、蚺類藏身,這才謹慎走到色物體旁邊。透過近距離觀察,幾乎可以肯定眼前之物確為木雕品,然而上頭覆滿了雜草、枯枝、落葉與蜘蛛網等雜,未能確切一睹其真實樣貌。坤叔彎下腰來,伸手撥除覆蓋於色物體上的雜,此時總算瞧出端倪,原來是一尊倒臥於溪床上的落難神像,其高度約略與坤叔的前臂等長,應當為一尺三寸高。神像表層被厚重的泥砂與灰塵所裹覆,其神衣、神冠等額外配件早不知去向,推估已被遺棄許久。

  坤叔趕緊祂給扶正,雙手並用抹去神像表面之泥塵,只見保護木質的油漆業已斑駁脫落,無從判斷其確切身分。回想早期大家樂、六合彩盛行的年代,許多賭徒沉迷簽牌導致蕩產傾家,轉而遷怒神祇,因此不時耳聞有民眾在野外拾獲棄置神像之。很自然的,坤叔直覺往這一方面猜想,感嘆說:「唉~到這些賭徒實在是腦袋裝屎,整天盯著香灰妄想明牌的行徑已是荒唐不堪,因為賭博輸錢而牽拖神明更是胡鬧無理。」

  近年地下簽賭風氣式微,是故少聽聞遺棄神尊之情事,觀察眼前這尊神像的狀態,著實不像近年才遭丟棄,猜測應該是當年那批受難神明之一。話說回來,歷經這麼長一段時日,二仁溪遇過無數次颱風和豪雨侵襲,暴漲的溪水至少漫過產業道路,就連重逾數噸的漂流木都抵擋不了山洪沖刷,更遑論這尊輕微的神偶。不知祂躺在這片荒蕪溪畔歷時多久?究竟祂如何安然度過幾次大汛?坤叔接連聯想若干疑問,總覺得此事著實神奇無比。

  任憑坤叔想破頭殼也參不透實情為何,只得收起雜七雜八的多餘念頭,決定把神像帶回去託人置。雙手合什行禮參拜,坤叔捧住神像底座謹慎端於胸前,緩步走回置物堆旁,取出乾淨抹布仔細擦拭其外層殘留的髒污。清理完畢,坤叔隨手倒出深灰色背包內的剩餘食物,小心翼翼把神像裝入淨空的背包,不斷調整位置,直到確保穩固無虞才肯拉上拉鍊。

  坤叔先背包暫擱於溪床,轉身走近溪畔,伸手撈出容納漁獲的魚籠。魚隻離開水面即生猛狂跳不,坤叔迅速著手挑選,從中揀出體型超過三指幅的一枝花、紅貓、溪哥、石礗等大魚,俐落丟入盛滿溪水的冰箱內,順手打開空氣泵浦,餘下體不足三指幅的幼魚,則當場野放重回溪流。

  坤叔留置於溪床的剩餘物品全部扛上肩,一口氣搬運至產業道路,悉數塞入停放路旁的白色廂型車內,收納完畢,倚著車門喘息片刻才坐進駕駛座,發動引擎空踩油門,待引擎熱開隨即上路。然而,坤叔並未如原先規劃那般開至上游涼亭,反而順著蜿蜒的鄉道,速往下游市區疾馳而去。

 

 

  回到頂茄萣,廂型車駛入某條無名小巷,車速漸行漸緩,最後停在一間連棟民宅門前。坤叔跳下駕駛座打開後車廂,揹起沉重的隨身冰箱走到門外,探頭瞧見客廳裡頭的電視和吊燈亮著,大剌剌自行開門進入屋內。沙發上一名手執搖桿,沉迷於電玩遊戲的少年仔,明知身後有訪客到來,硬是拖延個分鐘才肯回頭查看,瞧見是鄰里長輩來訪,遂放下手中的遊樂器搖桿,起身招呼說:「阿爸去雜貨店買個東西,待會就回來,坤叔先坐一下。」

  「智偉,我還有事情待辦,不等他了,記得幫我跟你阿爸打聲招呼。」坤叔回覆少年說。

  「沒問題,包在我身上。」智偉爽快答應,接著好奇問說:「坤叔經常誇口自己體力不輸年輕人,釣再久也不覺得疲累,為何今天這麼早回來?」

  坤叔原本想開口消遣這位人小鬼大的小屁孩,然而肩膀上的重壓著實令人吃不消,伸手指著腰的冰箱,示意先處理漁獲再說。智偉引領坤叔走上二樓,來到一只四尺的玻璃缸前,說:「魚缸在這。」

  坤叔俐落地掀開冰箱上蓋,順手關閉空氣泵浦,智偉手持五彩尼龍撈網,將活蹦亂跳的溪魚逐一撈進水缸內。魚兒甫遷移至陌生環境,驚慌地四處游竄衝撞,慌亂片晌旋即適應新居,安處於水族箱內自在悠游。智偉專注凝視著魚缸,誇讚說:「坤叔今天釣這幾尾體型比較大哦。」

  「咦?你如何分辨出哪些是今天的?哪幾尾又是原本的?」坤叔故意出考題逗弄這小子,不待智偉回答立刻接口說:「認不出來就算了,反正我只是隨口問問。」

  「誰說我不認得,看好喔!這些體色比較深的,是剛才放下去那七尾,至於其它顏色比較淺的,是你以前陸陸續續釣來的舊魚。」智偉伸長食指,不服氣地猛戳玻璃回應說。

  「厲害,這樣都考你不倒。」坤叔微笑點頭說。

  「普通厲害而已。換我問個問題,坤叔每次釣魚都抓回來飼養,究竟你有沒有吃過自己釣的魚?」智偉問說。

  「幾乎沒有,通常釣完就放生。」坤叔回答說。

  「為何不吃?怕中毒嗎?」智偉追問說。

  「不完全是,我作釣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,並且享受搏魚樂趣。」坤叔回答。

  「哈~說穿了還是嫌棄二仁溪的水質污染,什麼純粹享受釣魚之樂全是藉口。」智偉笑說。

  「至少二仁溪現在還有魚可釣,比起未整治算是進步很多了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是喔,想不到以前更糟!」智偉訝異說。

  坤叔點頭苦笑未再接話,眼神緩緩飄向玻璃缸,怔怔凝視著群聚悠游的溪魚。這只水族箱的內壁裝置了兩顆沉水馬達,用以製造強勁的噴射水流,模擬出近似於急瀨區的湍流環境,好讓擁有溯泳天性的溪魚適應人造水缸。成群溪魚總愛爭搶在激流前逆流玩耍,前排的魚兒游累了,便任憑流水沖至魚群後方,後排的魚兒旋即補位上前,如此反覆循環不已。不時可見三兩魚隻,為了對抗強勁水流而側身翻騰,體側銀白鱗片反射出的亮光剎那即逝,在密密叢叢的鮮綠色造景水草當中,閃爍出一道道璀璨奪目的朦朧銀光。這一老一少的兩雙眼睛,被這絢麗的水底世界深深吸引,比肩立於水族箱前失神觀賞,忘了流逝的時間,忘了惱人的煩憂,更忘了纏繞於身的瑣事。

  直到樓下傳來呼喚聲,才將他們拉回到現實中,智偉的阿爸扯開嗓門大喊說:「為何沒人顧厝?人都跑哪裡去了?」

  「文良回來了,咱下樓去吧。」坤叔輕聲說。

  「我和坤叔在樓上整理魚缸啦!」智偉大聲回答。

  「什麼坤叔?要叫坤伯才對!真是沒禮貌,怎麼教都教不會。」文良罵說。

  「沒必要這樣大呼小叫吧,叔、伯不都是對長輩的尊稱,幹嘛這麼愛計較。」智偉回嘴說。

  「稱呼而已,不要緊噠!叫我坤叔反而比較習慣。」坤叔居中緩頰說。

  「唸你兩句而已就在那裡應嘴應舌,你這猴囝仔實在愈來愈不像樣。」文良碎唸說。

  「我都已經讀國中了,竟然還叫我猴囝仔…」智偉臭著臉嘟囔說。

  「喔~已經是國中生囉。」文良放大音量說:「所以咧?啊不就很了不起!」

  坤叔搖示意勿再回嘴,智偉悶不吭聲步出樓梯間,接過阿爸手中物品,逕自走進廚房收納整齊。文良沒好氣地坐回沙發,打開電磁爐準備燒開水沖茶,坤叔適時想起暫置於後車廂的神像,揮手表示不必麻煩,與他閒聊幾句便得趕往別處。文良若有所思,納悶說:「對了,坤兄平都釣到天黑才會返家,為何今日這麼早收兵?」

  「哈哈,你們父子倆真是有默契,一開口就問我相同的問題。」坤叔打趣說。

  「哼!誰跟那個臭囝仔有默契,你看他剛才那是什麼態度。」文良說。

  「別生氣噠,青春期的小鬼難免叛逆,比較起來,智偉算是相對乖巧的。」坤叔勸說。

  「唉~別談這些,坤兄還沒回答我的問。」文良說。

  「原本打算繼續作釣,不過臨時遇上狀況,所以先收竿回家處理一些事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坤兄遇到什麼麻煩嗎?是否需要我幫忙?」文良問說。

  坤叔簡要敘述拾獲神像過程,接著提及有意將祂送往鄰近的廟宇安置,但因為看不出祂究竟是哪尊神明,一時之間不知何處。文良聽完事情始末,表示自己對於民俗信仰研究,待他鑑定過後,或許能夠瞧出蛛絲馬跡也說不定。原本沉靜待在客廳角落的智偉,聽見兩人聊到這裡,即刻衝出大門搬回神像,文良盯著祂陷入短暫沉思,無奈搖頭說:「嗯,這尊神偶的狀況真不是普通糟糕,輪廓已被磨到模糊不清,莫怪你認不出來。」

  「不要緊,反正茄萣三步一小宮,五步一大廟,不怕找不到人幫忙處理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這樣吧,我介紹你去找金鑾宮副主委阿河,這人處理過許多類似案例,可說是經驗豐富。」文良建議說。

  「這名號很耳熟,你所講的那個人是否叫做黃清河?」坤叔問說。

  「既然坤兄也認識阿河,事情就好辦多了。」文良說。

  「你誤會了,我是經常聽他的大名,可惜並不識此人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也難怪,副主委在咱地方上頗具名望,之前金鑾宮燒王船,署名黃清河的告示貼滿街,坤兄應該是因此認得這個名字。」文良說。

  「直接跑去金鑾宮指名道姓找人,感覺頗為失禮,還得麻煩你幫忙引荐。」坤叔說。

  「這有什麼問題,我先打通電話照會一聲,再金鑾宮。」文良回應說「清河兄的為人一向熱心,不論認識與否,只要有人開口委託,他都樂意幫忙。」

  「那就麻煩你了。」坤叔說。

  文良轉過頭吩咐兒子,趕緊去辦公桌找出電話簿,智偉等不及阿爸交代完畢,隨即低頭鑽入桌底下翻箱倒櫃。文良瞧見兒子的猴急模樣,忍不住叨唸說:「在右邊的抽屜裡面,跟你阿母一樣沒耐性又粗魯。」智偉只顧埋頭翻閱電話簿,根本懶得搭理文良,待他查到清河的電話號碼之後,得意回嘴說:「怎麼樣,遺傳到阿母的急性子有什麼不好,至少做事比你有效率。」

  文良賞給智偉一個白眼,拿起電話與清河取得聯繫,雙方約定在金鑾宮正殿碰面。坤叔起身準備捧起神像之際,智偉忽地迎上前去,搶一步抱走神像,說:「總覺得會有趣事發生,我也要去看熱鬧。」

  「不行,你阿母和阿姐不在家,所以你得留下來。」文良反對說。

  「大門鎖好再出門不就得了,為何非得有人顧厝不可?」智偉不滿說。

  「那兩隻虎豹母八成沒帶鑰匙,她們回家若被反鎖在門外,咱就準備被唸到耳朵長繭。」文良說。

  「我主動幫忙搬神像、找電話,結果不能跟去湊熱鬧,真要有人留守也不該是我。」智偉抗議說。

  「你這臭囝子實在有夠番!不是你難道是我?還是你認為應該請坤兄顧厝?」文良面露慍色說。

  無端遭兩人砲火波及,坤叔只能晾在一旁尷尬苦笑,此時插嘴調停絕非明智之舉,索性摸著鼻子靜觀這對父子自行解決爭執,只盼莫因此事耽誤時間才好。智偉不再答腔,兩手緊抱神像毫無退讓之意,任由阿爸好說歹說依然故我。文良瞥見坤叔指著閃爍不止的電視螢幕使眼色,馬上會過意來,說:「咦?你不是在打電動嗎?何不趁現在沒人跟你搶電視,趕緊去解任務破關。」

  「現在有熱鬧可,誰還想打電玩?那不過是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活動而已。」智偉回嘴說。

  「一個中學生哪來的多餘時間可供打發,你以為自己是個混吃等死的退休老頭是吧!」文良罵說。

  「呃別在坤伯面前講得這麼難聽。」智偉擠眉弄眼說。

  「失禮,我被這個番囝仔氣昏頭了,並不是針對坤兄。」文良道歉說。

  「別理我,你們繼續。」坤叔攤手說。

  「我警告你,千萬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。」文良接著說假日讓打電動很開明了,別逼我學隔壁阿卿嫂那套高壓管教方式,整天坐在書桌後面盯著你們唸書。」

  「別把話題扯遠。」智偉堅決「總之,我就是要去湊熱鬧,不想玩那無聊遊戲。」

  「很好!既然你嫌打電動無聊,不如把遊樂器賣掉,每天給我用功讀書!」文良大吼說。

  智偉心理明白,每當阿爸使出威脅變賣物品的大絕招,代表他已經處於爆氣邊緣,倘若照子再不放亮,恐將刺激他的怒氣升級,屆時可沒好日子過。此刻唯有暫避風頭方為上策,設法開溜說:「別這麼衝動嘛,那我去樓上看魚,你們慢走。」

  「隨便你,記得好門再上樓。」文良語氣放軟說。

  「等你回來以後,記得跟我報告結果啊!」智偉刻意強調報告兩字。

  文良聞言無奈搖頭苦笑,坤叔則是鬆了一口大氣,慶幸這對父子和平解決僵局,總算得以動身啟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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